天仁四年的冬天特别冷,雪簌簌地接连下了好多天,到了上元这天傍晚终于停下了。
暮冬大雪,天黑得早,褚府之内早已彩灯高悬。廊间人影交错,仆人们各司其职地忙碌着。连日的大雪将天地万物铺得一层厚毯,趁着这会儿雪停,下人们赶忙去院子里铲雪扫地。
一双嫣红缎面鞋踩在雪上“咯吱”作响,少女正迈着小步子急匆匆地往母亲的院子里赶,正是十五岁的褚宜。
“都说‘瑞雪兆丰年’,雪铺得这样厚,今年定有大收获……”屋内暖气萦绕,周嬷嬷正捧着一盏热茶递给坐在上首的主母褚周氏,忽地挡风门帘被一把掀开,探出一只梳着流苏垂髻的头来。
“阿娘!雪停啦!”褚宜说着已经在暖屋中站定。少女一身嫣红色团花棉袍,外披大红色云纹大氅,白嫩的脸庞被衬得格外明艳,似是将屋子都照亮了几分。
褚周氏闻言搁下茶盏,故作冷脸训道:“急急忙忙的像什么样子!有何事好好说!”
褚宜笑嘻嘻地回道:“无甚大事,只是见雪停了,特来相告母亲,也算得喜事一桩。”
褚周氏倒奇了,问道:“雪停了是什么喜事?”
“雪下得这么厚,今年定是丰年。何况这雪不早不晚,一连下了六七日却偏偏停在了今日上元节,晚上的灯会定会有一番盛景……”一双大眼睛越说越亮。
褚周氏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女儿的心思,重又端起手边的热茶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问道:“《女则》读完了吗?”
褚宜赶忙接道:“早就读完了!哎呀阿娘,今日上元灯节,您就放我出去沾沾喜气吧~”
迎上女儿恳求的目光,褚周氏终是松了口说:“早去早回吧,带上平安。”平安是家生子,又自小学习武艺,有他跟着褚周氏放心。
褚宜满口应着,忽地想起什么似地问道:“怎么没见到阿爹和宥儿?”
“宥儿下午受了点风,喝了些驱寒药让奶娘抱去睡了。你爹今日有公事申时便出门了。”褚周氏漫不经心地答道。
褚宜眉头微皱,心中有些疑惑:今日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圣上准大小官员休沐一日,怎会有公事?
褚周氏见女儿如此神情,便继续说道:“是义王今日做寿,朝中大半官臣都收到了请帖,赶去王府贺寿了。”
褚宜闻言点头表示知晓,心中却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这位权倾天下的义王向来不喜铺张,这次生辰倒是大张旗鼓。随后她转念一想: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心思一般人的确也猜不透。
想罢褚宜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一心只盼着东市观灯,于是匆忙向母亲行礼告退。
褚周氏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都快及笄了还如此贪玩,打明日起非要磨一磨她这性子。
一旁的周嬷嬷看出了主母的心思,上前宽慰道:“夫人莫要忧心,小姐虽是贪玩了一些,但样貌出众,娴熟大方,该有的礼仪是一概不缺的,不愁寻不到好人家。”
“你只哄我吧,她这副性子,万事不上心,又偏偏吃不得一点亏,平日里花招多得很。我只盼她收敛一二便知足了!”褚周氏十分苦恼,左手抵额撑在桌上。
而此时的褚府大门外,褚宜已带着采云平安上了马车迅速往闹市而去。
一路无话,很快就来到了东市最繁华的街道之上,街边熙攘人群中,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穿梭在其间。
各色花灯琳琅满目,褚宜左顾右盼,看得入迷,不知不觉走上了连接护城河两岸的拱桥之上。
上元灯节本就热闹,又恰逢几日大雪将人们困在家里,遂今日格外拥挤。桥上呼儿唤女、人流如织,褚宜与采云平安渐渐挤散,她走在其中被来往行人推搡了好几次,饶是不爱生气的她也有些恼了。
褚宜忍着恼意好不容易挤下桥头,一口闷气还未舒出,肩头突然被猛地一撞,未等她看清是何人,只见对方已迅速闪入右手边的一条小巷子,褚宜只瞥到一抹黑影,肩上隐隐传来的疼痛让褚宜愈加恼怒,偏偏抓不着人。
正恼怒间,褚宜的肩头又是一痛,又一个不长眼的撞到了自己,腰间本就被挤得松垮的玉佩径直坠下,碎了一地。
褚宜再也忍不了,伸手就要捉住眼前人,谁知那人似有所觉,竟堪堪停下了步子,微微欠身说了一句“对不住”。
褚宜这才看清撞到自己的人——一个身穿银白鹤氅的少年,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单薄青衣的男子,二人年龄相仿,身姿挺拔、气度非凡,隐隐散着酒气,看样子应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只是他二人未瞧褚宜一眼,匆匆说完“对不住”便要往前追去。
褚宜此时怒气几欲喷薄而出,她再管不得许多,见眼前的男子要走,连忙伸手一抓,竟直接拉住了他的黑色绣金腰带。
鹤氅少年猝不及防地被拉住腰带,也是一怔,他侧过脸看向少女,只见盛怒之下一双杏眼圆睁,双颊涨红。
这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方才在义王府看到的用来祝寿的磨喝乐泥偶。
霎时夜空烟花绽放,光芒四散,光影与灯影映射在二人如玉般的脸上,摇曳交织。
“对不住,但我们有十分要紧之事,玉佩我绝不抵赖,你可自去义王府索要赔偿,多少银两都行。”少年说罢要走,褚宜仍是不松手,这是把她当成讹钱的赖子了?她必须要发作一番,好叫这些自以为是的纨绔知晓这世间不是任何事都能用钱摆平的。
“你无礼撞人在先,敷衍道歉在后,更何况还将我的玉佩毁坏,竟然就想这样一走了之?”褚宜大声讥讽,“没有信物却让我去义王府讨要银钱,到时候我被义王府棍棒赶出才称了你的意。天下原还有你这样心肠险恶之人,我今儿才算长了见识!”
少女带着怒意的谴责惹得路人频频回顾,更有好热闹的停下脚步,自发围在周边。只见一侧是捉住人家腰带不肯罢手的红衣少女,一侧是急忙脱身,黑心抵赖的白衣鹤氅小公子,众人议论纷纷。
白衣少年还未言语,一旁的青衣少年倒先笑了起来,似是许久没见过这样的趣事,对着同伴促狭道:“没想到你柏明尘竟是这般无赖之人,往日还真是看走了眼。”
说罢,又转向褚宜说道:“姑娘,在下不愿与这样的人为伍,先行一步了。”
青衣少年微不可察地与白衣少年使了个眼色就匆匆往前走去,行至路口犹豫一瞬便往左跑去,似是在判断什么踪迹。
褚宜本就疑心于青衣少年如此迅速地倒戈,遂用余光一直留意他,此举更是被褚宜尽收眼底,她心中已隐隐有了些猜测。
“姑娘意欲如何?”白衣少年淡淡地问道,头却扬起望着同伴消失的巷口。
褚宜自认抓住了某些关窍,心中的怒气已然平息。她无视少年的傲慢,转了转眼珠笃定地说道:“哦~你们在追那个人啊……”
闻言白衣少年一愣,这才转眼看向面前的少女。只见她双眼故作天真地看向自己,眼里的狡黠却快要溢出了。少年哪里还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是知道线索,在逼着他低头呢!
世上竟有这等刁钻促搯的女子!奈何逃走的那黑衣人对义王府着实重要,少年思索了片刻后还是决定暂退一步。
少年拱手弯腰郑重行了一礼,闷闷说道:“撞到姑娘实属无意,是在下的过失。姑娘的玉佩,无论价值多少,某都会照价赔偿,还望小姐海涵。”
褚宜得意之色丝毫不加掩饰,扬着头受了这一礼。
围观的人见矛盾已然化解,也无甚热闹可看,便渐渐散去了。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见着他了?”少年问道。
褚宜斜睨他一眼,并不言语,好似并未听到人说话一般。
“你!”少年见她有意刁难,也有些恼了,冷冷地盯着面前的女子。
褚宜察觉到对方的恼怒,心里愈加高兴起来,半晌后才悠悠回道:“急什么,我何曾说过不告诉你?你倒也不用担心你那朋友的安危,因为他根本就追不上,那黑衣人进的是右边的巷子。”她顿了顿,“那巷子名叫柞灯巷,路很长,出口处连着的是北市,那人估计早已隐匿进市集了。”
“可曾见着他的样貌?”少年继续问道。
褚宜默了一瞬道:“这倒未曾瞧见,不过……”对方速度之快只留给她一个黑影,不过撞到她的时候黑衣人有明显的一顿,褚宜隐约记得身量似是与她的个头差不多。
“又不过什么?”白衣少年的耐心即将耗光。
“不过身量不高,约莫五尺有余。”褚宜垂下眼睛仍在回忆着那一幕,总觉得有脑海中有什么念头她抓不住。
少年闻言挑了挑眉,似乎得到了意外的答案。
“小姐!”一道急切的女声响起,将褚宜的思绪拉了回来,原是先前被人群挤散的采云和平安找了过来。
采云与平安行至褚宜身边,暗自偷瞧了一眼自家小姐对面的男子后,便仓促地拥着她往回去的方向走。
这边青衣少年片刻后复又回到此处。
此时已入亥时,行人渐少,他只见同伴从地上拾起碎成几半的玉佩若有所思,便上前同白衣少年说道:“何必与她周旋那么久,你我分头行动,起码能打探到一些线索。”
“对方今夜有备而来,他逃遁速度如此之快,轻功不在你我之下,且又进了柞灯巷,很难追上了。那女子有些小聪明,知道些线索,不妨与她周旋打听。”少年回道,将碎玉随手放进衣袖后与他说了从褚宜口中得来的线索。
青衣公子听后点头说道:“先前我就发现了,那刺客逃遁的路线像是提前设计好的,这么说来他应是对这一片的地形很是熟悉,难怪我们追起来如此吃力。”随即脸上又浮现出戏谑的表情接着说道:“我还以为你看那小娘子长得好看,故意与她多攀谈几句呢。这女子倒是有意思,竟能让你低头赔礼……”
白衣少年似乎不愿再回想方才与那女子的画面,撩起锦袍便走了。
青衣少年见他难得如此窘态,心中畅快,脸上笑意更盛,赶着步子也一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