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马车抵达阅江楼的时候已近酉时,褚宜三人从马车出来时日头已经偏西。
褚宜戴着轻纱帷帽,抬头望向门前匾额,“阅江楼”三个字据说是先皇御赐,十分阔气,因此楼里常常座无虚席,她曾经也时常到此玩乐。
正端详间褚宜忽觉不自在,总觉得有人注视自己,蓦地抬眼看向二楼,却发现二楼众多雅间的窗边并一无人。难道是自己多想了?
崔子暮难得旬假,又来到赫赫有名的阅江楼,早已迫不及待要进去,连声催着两位阿姊。
有眼尖的小二前来招呼:“三位请进,只是本店现已人满,敢问可有预留的位置?”
“有有有,是与一位姓何的公子相约,不知他在何处?”崔子暮回道。
小二挠头想了想说:“姓何的?莫不是城南何尚书家的大少爷?他早就嘱咐过了,三位请随我来。”
楼下人声鼎沸,褚宜三人被店小二引上了二楼的一处雅间。
与此同时二楼的另一处雅间内,柏浔正一边悠然地品着茶,一边听人汇报案情,而汇报案情的正是一个时辰前当街拿人的金甲兵头目。
此人名叫陈大宝,一十七岁,难得的精明强干,年纪轻轻便已做到了金甲卫佥事。
只一会功夫他便将那人所犯罪责交代清楚。打他跟随指挥使做事以来,办的案子不说惊天动地,怎么也算是棘手难办的,管今日这般偷鸡摸狗的小事还是头一遭。
陈大宝觑着柏浔的脸色,只见他神情淡淡,实在憋不住心里的疑惑,于是开口问道:“老大,这小太监无非就是偷了宫内的几件珍贵物件,何至于我们金甲卫出手啊?”
柏浔端坐雅间的桌前,又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并不答话。
陈大宝又接着说道:“况且今日缉拿犯人,从清水巷抄近路就可先行将他擒获,为何非要绕到闹市搞这么大阵仗,光是疏散百姓就费了好些功夫呢。”他将心中的疑问一吐为快。
只见柏浔起身又走到雅间西角的窗边,他双手背在身后临窗俯瞰,这位置刚好将阅江楼前的街市一览无余。
“今日金甲卫宫中当值,他是从皇宫跑出来的,不抓到怎么向上头交代?闹市抓人动静是大了些,但逼到铺子里他无处可逃,抓起来更容易。”柏浔不咸不淡回道。
陈大宝听后只觉更奇了,平日里老大做事何时向他解释过缘由?以往真问起来老大也是随口敷衍两句,今日这是怎么了?陈大宝活像见了鬼似的盯着柏浔背影。
片刻后柏浔回身,瞧见陈大宝正神情复杂地盯着自己,便开口问道:“何事?”
陈大宝瘪了瘪嘴,垂下眼睛回:“没什么。老大若无其他事,属下就先退下了。”说罢转身就要走,却听得柏浔清洌的声音响起:“你不是要办大案吗,这就要走了?”
陈大宝霎时来了精神,立刻跑到柏浔身边问道:“什么大案啊老大,交给我您只管放心!”他拍着胸脯保证。
“半月之前西市的寻香阁出了人命,可还记得?”柏浔说道。
陈大宝溜了溜眼珠说道:“这我可忘不了!当日并未得到什么线索,正准备进一步盘查众人,谁知道第二日鸨母就病逝了,碰巧圣上派金甲卫去并州查贪税一事,便搁置了。听老大的意思是又有线索了?”
“线索就在我们对面的雅间之中。”柏浔提醒道,“礼部何尚书的长子曾在半月前去过寻香楼,听说出事那天他点过那名妓子。”
陈大宝听罢未多思索,便提刀走出原本的雅间,径直走向对面雅间的门口站定。
眼瞧着他推门破入,柏浔重又拿起一盏茶饮尽,唇边的笑意一闪而过。
这厢褚宜三人正与何世文相对而坐。崔子暮话密,与何世文喋喋不休地交谈,褚宜与崔茵则是戴着帷帽坐在一边听他们从天南说到海北,不时附和几句。
褚宜今日虽头戴帷帽,但穿了一身茜色暗纹花软缎裙衬得她身姿窈窕,抬手动作间自有曼妙,惹得何世文频频偷瞟。
正交谈甚欢之间,一名提刀少年破门闯了进来。四人一齐转头,只见少年皮肤白净,乌发半束,一双大眼紧紧盯着何世文。崔子暮觉得他颇眼熟。
“金甲卫办案,闲杂人等退避!”半晌后少年威吓道。
“哦~是你呀!今日在成衣铺子捉人的小兄弟,你当时可真威风……”崔子暮弹跳起身,一边说着一边靠近陈大宝。
“我说闲杂人等退避,你没听到么?”陈大宝锐目看向崔子暮。
崔子暮被这眼神震慑一瞬,不由地止住步子,愈加觉得他威风。
屋内其他三人纷纷起身,褚宜与崔茵退到一旁。
何世文闲散地整了整衣袂,问陈大宝道:“不知金甲卫破门而入是办的什么案子?若是今日不能给何某一个说法,便是告到圣上那里何某也是奉陪的!”
“请何公子放心,等您随我们回官衙后自有说法。”陈大宝回道。
何世文发出低低地笑声:“笑话,我有何罪?要我跟你回官衙,逮捕文书呢?”
陈大宝面色冷了下来,正要出言便听得身后响起一句:“何大公子息怒,我这手下真是不会说话。”声音清润如玉投水中。
褚宜闻声一怔,众人纷纷向少年身后看去。只见一双云纹绣金皂靴率先踏了进来,来人一身玄色烫金窄袖麒麟纹官服,宽肩窄腰,眸子清亮,不是柏浔还能是谁。
何世文一愣,连忙上前拱手行了一礼笑道:“原是柏指挥使,敢问何某所犯何罪,文书何在?”
柏浔唇角一勾,回道:“何公子说笑了,只是半月前寻香阁死了名妓子,听闻当日何公子与她曾有过来往,金甲卫办案免不得多问何公子几句,既无罪又何来的逮捕文书呢?”
“我看不如就在此处问清楚吧,免得何公子与金甲卫一同出阅江楼,招来误会。”说罢,柏浔便旁若无人地坐到了褚宜适才坐的蒲团上。
褚宜身子有些僵,三人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办案。
何世文急得脱口而出:“哪个狗辈胡吣!我何曾与妓子有过什么牵扯!”说罢他看了一眼褚宜,崔子暮见状往表姊身前挡了挡。
柏浔笑道:“何兄莫急,既是清白的便无惧了,你只需将那日的事情全数告知我便好。你那日确实去了寻香阁对吗?”
何世文变了变脸色道:“是……是去过。不过我是应赵仆射家的二公子邀约,并未叫过什么妓子相陪啊!”他突然拔高声调,极力撇清。
“哦~”柏浔似有所悟,继续说道:“如此说来此事倒是与何兄毫无干系啊。”
“正是啊!柏大人明察秋毫,莫要错怪了无辜之人。当日我应赵经纶之邀,未时初去的寻香阁,期间我与他只谈诗论经,并未叫妓子相陪。一个时辰后我们便离开了,大人说的那名妓子我着实不知啊!”何世文回忆着说道。
“呵,正经的雅斋书肆不去,偏要去秦楼楚馆谈论学问?”陈大宝不屑道。
“你!雅斋书肆固然好,秦楼楚馆也别有一番意趣啊,古今多少文人雅客都在里面吟弄风月,你个胸无点墨的毛头小子怎会知晓这其中的妙处!”何世文怒怼道。
“你既好去秦楼楚馆吟风弄月的,又何故隐瞒我们崔家,可恨我阿姊还来与你相看,真是恶心!”崔茵出口怒斥。崔子暮也是目眦欲裂,恨不得冲上去与他厮打一场。
何世文无赖地笑道:“你们崔家着急相看议亲,我可没有刻意隐瞒。再说,我乃尚书之子,也有官身,既没娶妻又没狎妓,难道还配不上一个罪臣之女?”
雅间众人脸色都变了一变,一时无人接话,何世文见状愈发得意。
“圣上大赦天下为太子积福,无论监犯还是罪臣,其后人之罪早已一笔勾销。你一口一个罪臣之女,是要折了太子殿下的福气吗?”一阵静默之后,褚宜的声音响起,如珠落玉盘。
陈大宝赞许地看向说话的女子,可惜头戴帷帽看不清样貌。
何世文脸色沉了下来,不答褚宜的话,只问柏浔道:“柏指挥使,该说的我已说完,能走了吧?”
柏浔冷着脸色道:“不送。”
何世文冷哼着出了雅间。
陈大宝上前询问:“老大,就这么让他走了?瞧他那副无赖的样子,没有狎妓我断是不信的,没准那天……”
“金甲卫办案讲求证据。”柏浔打断他。
陈大宝哑然。一旁的褚宜扯了扯表弟的袖子,崔子暮会意上前朝柏浔行了一礼道:“指挥使大人,今日您虽是无意之举,却揭开了那厮的真面目,我代阿姊与你道声谢。若无他事,我们便也先走了。”
柏浔并未答话,半晌后一句不辨情绪的话响起:“既是道谢,怎么不亲自说?”
此言一出,雅间众人皆是一愣。
陈大宝又像见了鬼似地扭头看着他,自家老大从来不拘这些虚礼,今日怎得这般计较?
崔子暮也愣愣开口:“什……什么?”
柏浔起身朝着崔家三人走去,看了崔子暮一眼后,便直直地盯着褚宜。
褚宜戴着帷帽看不真切,但此刻她能感受到有两道目光仿佛透过轻纱,灼热了自己的眼睛。
“我说,既是与人道谢,不亲自说怎显诚意呢?”
有风从窗口涌进,吹动了二人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