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崔茵才反应过来,正踌躇着说着什么,忽有丫鬟来请表小姐去内院正厅。
褚宜入了正厅后,只见崔向远已下朝坐在了上首,崔周氏坐在他旁边,一见褚宜便招呼她坐。
褚宜坐定后只见姨父与姨母互相对视,都用眼神示意对方先开口。
褚宜心知不太妙,默了一瞬后还是开口道:“姨父姨母有话但说无妨,莫要将阿绥当作外人。”
姨父崔向远清咳一声,随即开口:“阿绥,四年前褚家遭难我们都始料未及,好在你逃过一劫才有我们今日的团聚。当年你带着婚约远赴江南沈家,兴许是顾及你当时的身份,沈家迟迟未迎娶你。如今圣上大赦,你也回到了我们身边……”
“哎呀好啦,听你絮絮叨叨说这么多,我都要睡着了。阿绥,你姨父就是想问你,如今没了身份的顾虑,沈家何时迎娶你?”崔周氏打断丈夫问道。
褚宜正思忖着如何跟他们说与沈家退亲一事,于是迟迟未开口。落在崔周氏眼里以为是自己无意中说错了什么,她抬眼看向丈夫,只见崔向远也在用眼神责怪她着急了。
她连忙解释:“阿绥你不要误会姨父姨母,我们没有其他意思。四年前你去江南寻沈家时便已及笄,如今过了四年还未有消息,我想着要不要让你姨夫去说一说,免得夜长梦多……”
褚宜自是明白姨父姨母的苦心,言下之意便是她拖不起。
本朝女子及笄后便可议亲结亲,两年之内是女子最好的年华,过了十七再想寻个好人家便有些困难了,更遑逞褚宜已经十九了。
褚宜跪下身子朝着他们拜了下去。崔周氏与丈夫赶忙起身扶她,“好孩子快起来,你有何难言之隐直说便是,何故行此大礼?”
褚宜并未起身,直言道:“阿绥明白姨父姨母为我打算的苦心。古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绥父母已不在人世,理应让姨父姨母做主的,请原谅阿绥未经长辈同意,与沈家私自退了婚……”
一室之内,针落可闻。
堂上崔向远与妻子闻言错愕不已,崔周氏本就性子急又护短,听得褚宜如此说只有心疼的份,张口便骂道:“我当是什么知书达理的好人家,祖上好歹也是出过大官的,怎么行事如此不堪!我们家姑娘大好年华去赴婚约,拖着不肯娶,我就知道是在逼我们退亲!可恨他沈家拖了你这么久!”
说罢崔周氏又捂着胸口哭道:“定是前些年你在江南无依无靠,任他们欺负也不敢退亲,我只恨我无用啊,远在京城又人微言轻,无法庇佑你,否则你何须等到如今能回京城了才退亲呢!”崔向远闻言也颓然坐下,扼腕叹息。
褚宜连忙起身扶着崔周氏坐了下来,安慰道:“姨母这样说叫阿绥如何自处!当年的事情牵扯甚多,姨父为褚家四处奔走,圣上虽网开一面放过出室女,但谁敢私下接济褚家人呢?这些年姨夫姨母私下里不知为我寄去了多少银两衣服,阿绥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亲事是我自己要退的,沈家虽有不满但从未苛待我。四年前未婚夫婿便说要娶我,是阿绥不愿嫁的,还请姨父姨母莫要自责,一切都是阿绥的错!”褚宜言语间已是泪流满面。
崔周氏止住哭泣,缓了半晌后叹道:“你自小聪慧伶俐,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姨母相信你要退亲定是有缘由的,不过你若不愿说我便也不问了。”
“阿绥一辈子不嫁人,就陪在姨母身边。”褚宜抹泪说。
“又胡说了!你怎可一辈子不嫁人,不然姨母怎么放心得下,怎么对得起你逝去的母亲呢?管他谁说女子十七之后就找不到好人家,凭我们阿绥这样出色的样貌品性,便是现找也来得及!”
“对!阿绥要什么样的夫婿没有!我这就去找我那些同僚打听,给你物色好人家!”崔向远似是重燃斗志,说罢便大步出了内院。
褚宜破涕为笑,世间还有姨父姨母这样将她放在心上疼的亲人,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又如何呢?
*
褚宜退亲一事就这样无人再提。
转眼间半月已过,天气渐凉,这段日子崔氏夫妇没少为褚宜相看人家。依着姨母的脾性,每看中一个儿郎,都要尽快让褚宜与之见面交谈半晌。
按姨母的话说就是:盲婚哑嫁她不赞成!虽说着急,但也要看褚宜自己的心意。
褚宜十分感激姨母的同时,半月见了六个也着实让她有些乏累。
这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褚宜与第七位未婚儿郎约好了申时在东市阅江楼见面相看。
崔子暮这日旬假,央了娘亲好久才同意让他跟着褚宜崔茵一起去。本朝男女大防虽不如前朝严密,但大户人家的女子出门在外仍会戴着帷帽。褚宜崔茵二人戴好帷帽便坐进车内,崔子暮也跟着上了马车。
都城内一条朱雀大街自皇宫门口延伸至都城大门宣阳门口,另一条玄武大街从最东边的清波门延至最西边的广德门,两条大街纵横交错,将都城分为四片区域,每片区域内都设有无数街巷。大街尽头方圆十里设有市集,因此共有东南西北四处集市。
褚宜三人要去的东市靠近城内最大的河——延春河。此处景色雅致,各色商铺茶楼林立,是达官贵人最爱去的地界,因此最为热闹。
今日人多,闹市之中驾车有些困难,崔家的马车摇摇晃晃地缓慢行驶着。
车里气闷,褚宜与崔茵早已将帷帽摘下放置一边。车中三人正百无聊赖之际,崔茵熟稔地从小桌子下层的格挡处抽出了一副叶子牌。
崔子暮瞪大双眼:“好啊崔茵,你竟敢偷藏叶子牌,看我回去不告诉阿娘!”崔子暮与崔茵虽是龙凤胎,但二人平日里互不对付。
“你尽管去说好了,最好连你上次下了学偷去骊驹馆骑马的事一起说了。”崔茵威胁道。
骊驹馆是南市养马的地方,平日里专门搜集各类名驹提供给贵族子弟。
“再说了,私藏叶子牌这种事还是阿姊从前教我的,你告诉阿娘,是要连累阿姊一起挨骂吗?”崔茵不依不饶。
褚宜眼见崔茵说起了她从前的一些事迹,连忙出言止住话头:“阿暮出来一次也不容易,不如一起玩吧。今日街路难行,估摸着还要半个时辰,正好打发时间。”
崔子暮其实早就跃跃欲试了,这下更是踩着褚宜递出的台阶顺理成章地玩起了叶子牌。
三人正玩得不亦乐乎,忽地马车骤停。褚宜问驾车的平安:“出什么事了?”
平安回道:“姑娘,前面有官兵拦路,好似……好似是禁军。”
褚宜拿着叶子牌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颤,心中暗道:禁军有六卫,其中金甲卫、长羽卫、彰明卫都有治安管理、逮捕缉凶的职责,也不一定就能碰上……
一听是禁军,崔子暮立马丢下叶子牌,好奇地掀开车窗帘子朝外张望,一脸艳羡道:“瞧他们个个威风凛凛的,我若是也能入编禁军效力,此生也算是值了。”
崔茵难得没有出声反驳崔子暮,禁军确非常人能进的。
“金甲卫缉凶,闲杂人等退避!”只听得前方一声呼喝,又夹杂着众多马蹄疾驰之声,不看也知道来了不少兵马。
崔茵担忧道:“不知出了何事,竟让金甲卫亲自逮人?”崔子暮也眯起双眼使劲往前瞅。
褚宜的心跳有些加快,怎么这样巧,偏偏是金甲卫……
金甲兵迅速将一家成衣铺团团围住,整条大街静悄悄,明明是闹市,此时愣是无一人敢出声。
金甲卫虽属禁军,有办案缉凶的职责,但更多的是负责大案以及其他府衙料理不了的案子。像今日这般兴师动众的当街拿人,想是一桩了不得的大案,众人都早早退到一旁,默默张望。
只见一人驾马自皇城方向而来,片刻功夫后勒马,停在众兵上首。来人身着玄色烫金窄袖麒麟纹官服,头戴黑底镶银乌纱帽,面若冠玉,身姿挺拔,正是金甲卫指挥使柏浔。
他利落下马,缓步上前将成衣铺门前的金甲兵拨开一个口子,众人纷纷俯身行礼。
柏浔眉目疏淡,一双寒星似的眸子盯着眼前的成衣铺子。
“还等什么,我要活的。”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名金甲兵持刀冲入铺子,惊吓叫喊声此起彼伏。
崔家马车距离成衣铺子不过二三里,褚宜三人听着前方如此大的动静,心中不免惴惴。她慢慢挪到车窗边,抬手掀开帘子,侧头往铺子方向瞧。
谁知立在铺子前的柏浔倏然侧目望向马车方向,褚宜惊得手一松,车帘再次遮住透进来的日光。
崔茵注意到褚宜的异样,有些奇怪地询问道:“阿姊怎么了,可是看到了什么?”
褚宜回说:“没什么,日头有些晃眼而已。”
褚宜疑心他刚刚看到了自己,心跳愈加快,心里又暗骂自己道:看到又如何,当初与他说得那样明白,再无牵扯,怕他做甚?
忽听得一声男子惨叫,原是金甲兵架着一名肤色苍白、满眼惊恐的男人从铺子里出来。男人像是牙齿被打落,吞着血污尖声叫道:“饶命啊大人饶命啊,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还未说完便被为首的一个金甲兵下令拖了下去。
柏浔重新上马,一双狭长的眼睛状似无意地扫过崔家马车,并未停留一瞬便策马而去。
街市一下子又变得喧嚷,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适才经过金甲兵疏散过人群,道路倒是畅通不少。
褚宜一颗心渐渐落下,眼看申时已到,她命平安加快驱马赶往阅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