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仁八年,天下大赦。
皇后梅氏顺利诞下皇子,这是当今圣上接连夭折两位皇子后,终于盼来的中宫嫡子。
皇昭有曰:“囚徒监犯,罪臣贱奴,罪无轻重,从释复始。”
天下人无不歌功颂德,一派喜气洋溢。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一辆黑漆木制马车自远而近地驶来,在城门即将关闭之际驶入了都城内。
马车迅疾,驱车的小厮奋力挥鞭,车檐四角的小灯笼也随之悠悠晃晃。
只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已穿行过数条街巷,安稳地停在了城东的一座官邸门前。此时已过亥时五刻,夜色浓重,然而府门大敞,门口早已等待多时的老管家并两个嬷嬷一见马车停稳,立刻欢喜地迎了上去。
“小姐……老奴给您请安了!”周嬷嬷率先开口问安。
褚宜闭目斜靠在车内软枕上,闻言正了身子,一旁的采云这才挑起车帘,赶马的平安也早早将马凳准备好候在一旁。
“嬷嬷辛苦,让你们久等了。”褚宜一边回道,一边就着掀开的帘子起身下了车。
时值暮夏,晚风轻拂。周嬷嬷抬眼看到一袭月白轻纱长裙的小姐慢慢下车,容颜清丽,发丝如墨,月光洒在雪白的肌肤上更添了几分清冷,宛若天上仙子一般。她直直地看着褚宜,眼里瞬间盛满了泪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周嬷嬷从前是跟在褚宜母亲褚周氏身边的老人,是看着她长大的,如今再见到她,高兴得有些失态。
褚宜安抚地拍了拍周嬷嬷的手。
“姑娘这是哪里的话,这都是奴婢们该做的。老爷夫人也都在府里等着姑娘呢!”另一个圆脸的嬷嬷回道。
褚宜冲着老管家与圆脸嬷嬷微微点头道:“有劳。”随后稍稍整理了衣裙后便由她们引着,跟在老管家的后面进了崔府。
朱红大门在众人身后缓缓闭起,只剩门口的两尊石狮子静默伫立。
丫鬟小厮走在前头掌着纱灯,褚宜跟在嬷嬷身边,她借着灯火端量着府中这些阔别已久的事物,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给整座府院都罩上了一层薄纱,如梦似幻。她不禁想起了四年前被送往江南的那个夜晚,月光也是这样的皎洁。
不知不觉间转过几处抄手游廊,一行人进了内院。褚宜瞬间觉得亮堂起来,原是院落各角各处都点了灯,一看便知是在等人,她的心里不禁涌入一股暖意。
父母故去,家族凋零,远走江南几年,她原以为要异乡孤老,没想到一朝大赦,还有亲人留灯等候的感觉真好。
思绪飘远,就在褚宜双脚刚踏入内院正厅时,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便迎上来紧紧抱住了她,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只听妇人又哭道:“我的阿绥啊,好姑娘,姨母日盼夜盼,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呀。我尚且能再见你,可怜我那苦命的阿姊,却再也无缘得见自己的亲女了呀……”妇人哭腔甚重,一字一句催着心肝,一时间屋子里的人无不潸然泪下,周嬷嬷更是不停地用袖口拭泪。
褚宜早在断断续续的哭声中认出抱着自己的妇人正是自己娘亲的亲妹妹——崔周氏。她抬手拥住妇人,轻轻拍着妇人的背道:“姨母莫哭了,阿绥回来了。您莫要哭坏了身子,我在这世上唯有您一位亲人了,千万保重身体。”
崔周氏闻言松开了外甥女嗔道:“胡说,我与你姨夫、你的表弟表妹都是你的亲人,往后这就是你的家!”
随后她又用泪眼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褚宜,良久开口说道:“高了、也瘦了……这些年定是过了不少苦日子。”说着她眼里的心疼像是要溢出来似的。
褚宜并未开口作答,而是看向站在姨母身后姨父,此刻他也眼含热泪地看着褚宜。她记得四年前姨父为褚家奔走时,尚无白发,如今鬓角已有银丝。褚宜缓缓上前行礼:“姨夫万安。”
崔向远微笑着,冲着褚宜欣慰道:“阿绥无须多礼,回家就好,往后再不必受苦了。”他曾受过褚宜父亲的提携之恩,四年前褚家蒙难,如今再见到与故人相似的面庞,心中不免感慨。
眼看褚宜与长辈问安后,角落的崔子暮再也忍不住了,冲上来抱住褚宜,兴奋地说道:“阿姊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吃得可好,睡得可好?”
褚宜哑然失笑,看着个头已然超过自己的表弟,不禁说道:“长大了,就是……”她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崔子暮急问道。
“就是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半青半黄。”褚宜打趣道。
众人不禁发笑,适才屋子里沉重的氛围淡了许多。
随后表妹崔茵以及众家奴都与褚宜见礼后,就陆陆续续回院了。独崔茵留下等着褚宜。是了,从前每次来姨母家她都是与阿茵住同一院子的。
崔周氏亲自领着褚宜去崔茵的院子。
“刚才只顾说话,倒是忘了问你,这一路从江南到京城没出什么事吧。”崔周氏边走边问,崔茵早已熟稔地挽着褚宜的右手并行。
褚宜笑着接道:“一切平安,采云和平安都有拳脚功夫的,护着我一个足够了。”
“那便好。只是要暂且委屈你和阿茵住一个院子了。你姨夫官不大,积蓄不多,等以后府里扩建,再给你添一处独院。”崔周氏歉疚说道。
“姨母这是什么话,从前来崔府小住,都是我同阿茵住的。难道以前住得,现在便住不得了?四年前仓惶出京,便是露宿街头也有的,更何况现在能住这样好的院落,我已万分知足了。”褚宜回道。
崔周氏知晓她句句真心,不免心酸,只拍了拍她的手,便不再说什么了。倒是崔茵一向心直口快,出言说道:“都过去了,阿姊再不会露宿街头了。往后只管与我住着,便是让我把院子都让给你住也使得的。”
褚宜无奈笑了笑。
崔茵住的韶光苑离内院正厅并不远,没一会功夫就到了。崔周氏半月之前就开始命人收拾,如今再看,自是妥帖舒心。屋内陈设也与以前一般无二,褚宜收敛心绪,送走崔周氏后与崔茵说了会体己话,也回屋安寝了。
翌日,褚宜早早地就给姨父姨母请了安,崔周氏满眼欢喜地留她一同用早膳,一旁的周嬷嬷赶忙命人添了副碗筷。
崔周氏瞧着褚宜吃得又少又慢,心里不是滋味,她这个外甥女从前是最热衷吃食的,何曾有过这般细嚼烂咽,她不禁出声询问:“阿绥,这些可是不合口味?”
阿绥是褚宜的小字,亲近的人都这么叫她。
褚宜闻言摇了摇头,倒不是不合胃口,只是刚去到江南的那段时间,心情郁结,加上江南口味与京城相差较大,吃得便少了,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习惯。
崔周氏见她摇头不语,实在心疼。
“去让小厨房做芙蓉鸡蛋羹和水晶蒸饺。”周嬷嬷应声退下。
芙蓉鸡蛋羹和水晶蒸饺都是褚宜从前最爱吃的,她岂能不知姨母的用意。
褚宜心里默默叹气,等到周嬷嬷将芙蓉鸡蛋羹与水晶蒸饺都端上桌时,为了不辜负姨母的心意,她还是多用了一些。崔周氏眉头这才舒展开。
“我记得褚家出事之时,姨母当时已有身孕,如今算来应该有三岁了。昨日未见到,不知是小表妹还是小表弟?”褚宜笑着问道。
崔周氏一边为褚宜添粥,一边颇为嫌弃地说:“男孩,也是个讨债鬼。昨日傍晚便吵着要睡觉,故而你未见到他。平日里他最是能睡……”
听姨母絮絮地说着小表弟,褚宜不禁想起了褚宥。四年前抄家灭门时,褚宜因着婚约,用外嫁女的身份逃过一劫,褚家连夜将她送往江南。而胞弟褚宥也在那时不知所踪……
崔周氏见褚宜发愣,脸色也不太好,便问道:“脸色这样差,是不是离京太久,有些水土不服没睡好啊?”说罢让她早些回去休息。
褚宜称说没事,便回院休息了。
崔茵见褚宜回来,便去东厢房找她说话。“阿姊,昨夜睡得可还好?”
褚宜刚想回答她,只听她接着问道:“今早你去给阿娘请安,留了那么长时间,莫不是在跟阿娘商量成亲的事?”
褚宜正喝着水,闻言一呛,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崔茵吓了一跳,她赶忙给褚宜拍背顺气。
“成……成亲?”褚宜一边咳嗽一边询问。
崔茵有些奇怪,虽说女子说起亲事都比较害羞,但看表姐这反应着实大了些,难道是等太久了?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心疼褚宜,开口安慰道:“表姐莫要忧心,如今天下大赦,你已不再是罪臣之女,一切重新开始。更何况你如今回来了,有阿娘替你操持婚事,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的。”
褚宜听着如此贴心的话,实在不忍搅散这抹暖意,但最终还是开口道:“其实,我退亲了。”
只见崔茵脸上表情瞬间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