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舟随着崔大壮一路快步下山,顺着山道向寨子里走去。
一架精致马车慢悠悠的迎面而来,似是瞧见他们二人,忙拉停了马儿。
车上下来个胖乎乎的客商,手里提着盒糕点,迎着这两位土匪欢快的走来,连带着一包银子囫囵塞了崔大壮满怀,嘴里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
“这一路总算是瞧见咱们九岭山的兄弟了,这些过路费您快收好了,还有这糕点,是从岭南城现买的还新鲜着,少当家快尝尝。”
秦崔两人似是早已见怪不怪,顾不上寒暄,随手接了东西只说有急事就往寨子里赶去了。
那客商瞧他们一阵风似的跑远,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嘟囔:“九岭山的好汉就是讲义气,准是又去帮谁平事儿了!”
这天底下,客商赶着向土匪送银子的事,估计只有在九岭山这块地方能见着了。
若是四年前,这胖客商路过九岭山时,只会跑的比兔子还快。
一切只因秦文舟在这九岭山推行的三大纪律十项守则。
这第一条便是不许杀人。
秦文舟说,山寨只图财,人杀的多了,坏名声传出去,客商都绕远路不走咱们占的山道,日后便赚不成钱了。
这叫竭泽而渔。
秦夫子马上又借机讲了一下竭泽而渔的典故,教育的本质就是要见缝插针。
山寨上下这群弟兄们人虽粗俗,却也是有脑子的,道理讲明白,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况且还有老寨主在后面压着,更是少有人敢挑衅了。
秦文舟的法子也确实有用,自从他们收敛脾性不再杀人以后,口碑竟逐渐响了起来,这条山道慢慢成了往来客商的首选,连山脚下的岭口镇都比往日繁华了许多。
扫盲班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九岭山,这些糙汉子们给打磨的光溜不少,讲话也慢慢变的有理有据。
十里八乡都说九岭山的好汉们仗义公允,是讲理的地方,有了矛盾都来九岭山评理,倒拿他们山寨子当衙门使了。
那些有钱的商户甚至会主动找来交过路费,只求好汉们多护送一段。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秦文舟想着,不如直接干镖师算了。
他们如今这好名声,全靠近些年日积月累攒起来的,可要想塌,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
连子儿杀人这事要是处理不当,恐怕她这些年的苦心经营都得泡汤。
一想到这,秦文舟更是皱眉,忙带着崔大壮加快脚步,朝寨子里走去。
二人冲进寨子,血腥味扑面而来。
只见连子儿被摁在地上,兀自挣扎叫嚷着,而他身旁不远就摆着具血淋淋的尸首。
“你们放开我!一群畜生土匪还装起圣人了!我呸!”
连子儿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两个月前饿晕在山道上叫姜厚捡回来的,后来就一直跟着姜厚,被他护的像是自家儿子一般。
这会儿姜厚却没作声,只在边上默默裁剪盖尸的白布。
秦文舟想不明白,这么大的小孩,放到现代的话不过才上高中,哪儿来的胆子杀人?
她没理会连子儿的叫嚷,三步并作两步走向那死人,崔大壮忙跟了过去,将她拉近些小声讲起情况。
“刘掌柜是咱们老客户了,今日说进货太多没凑够过路钱,想返程时再补上。”
“许是刘掌柜今日心情不大好,和连子儿呛火了几句,没想这孩子竟掏出匕首给人捅了...”
秦文舟蹲下身去,忍着心中恐惧小心掀起刘掌柜染血的衣襟,却不料掀开看去,底下的肚皮光溜溜的哪见有什么伤口。
惊讶之中她猛地抬头,见姜厚手中暂停向这边瞟了过来,崔大壮背对着连子儿朝她挤眉弄眼,她定定神,再低头看过去,本该死透了的刘掌柜也对她轻轻眨了眨眼。
秦文舟哑然失笑,才知这是几人设了个套故意要吓唬连子儿的。
连子儿年轻气盛,上山以后对寨子里的规矩颇为不满,带他去识字也不肯,姜厚为人宽厚老实,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他只知道,从大小姐管理山寨以后,日子过的比往日要踏实多了。
刘掌柜常跑山路,别处的山匪可不如九岭山的好汉讲道理,因此腰中备着鸡血包,却没想今天派上了用场。
那时连子儿一刀扎来,血包破了,他便顺势躺倒开始装死,连子儿终究是个毛头小子,捅这一刀是激愤,真捅完了见人瘫在地上不动,竟吓得不敢靠近,只推姜厚和崔大壮前去查看。
二人发现刘掌柜无事后,心意一对,决定伙同刘掌柜一齐给连子儿一个教训,急声呼喝着喊寨子里人来“收尸”“押送”,闹得声势颇大。
秦文舟虽不知道前因后果,但她聪明的很,瞧见几人神色心里就明白个大概,忙收敛嘴角笑意,皱眉叹气。
她抬眼轻扫了周围山寨众人,见有不少人对连子儿杀人这事很是无所谓,心下一沉,决定借这个机会也给众人好好上一课,整顿下人心。
秦文舟当即悄悄掐了自己大腿,痛得双目通红,回身怒视连子儿,大喝道:“刑堂何在!”
随着少当家一声令下,刑堂弟子手持木杖吆喝着分列两旁,颇像那三班衙役。
近些年来山寨不少替乡亲们逞凶断案,秦文舟索性就照着衙门里设了个刑堂,此时瞧着竟然威势颇胜,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众人登时鸦雀无声。
崔大壮眼疾手快的端了把黄花梨太师椅,秦文舟当中稳稳坐下,少女星眸也含了三分不怒自威。
见连子儿已被押送场中,她像那县太老爷一般的扬声道:“连子儿杀人人证物证俱在,可有不服?”
“不服!老子半点都不服!土匪不杀人,难道吃斋念佛吗?你们吃了几天饱饭就装起读书人来了!我呸!!”
连子儿叫嚷的厉害,可秦文舟也不恼,只抬头对着众人说:“恐怕不止他一个有这想法吧,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吗?”
众人虽不答话,却有一小半眼神微微闪躲,显然是说中了心事。
秦文舟在一个土匪窝子里办扫盲,立规矩,自然是有不少人不服的。就场上这群看着不起眼的叔伯弟兄们,谁手上没背过几条人命。
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是老寨主的女儿罢了。
秦文舟知道这事急不来,威势立足了,就该掏出她的老本行了。
师者,教书育人也,只会教书不会育人,还算什么老师?
她微微提高声量,问道:“连子儿,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上山的?”
连子儿被这一句止住了骂声,偏头看了一眼姜厚,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是被姜厚捡上山的。
连子儿本是个被宠溺大的孩子,可乱世人不如狗,没过几年好日子,父母就被强人杀了。
他无依无靠的四处流落,若不是姜厚在山道上将他捡来,恐怕早已饿死了。
秦文舟见他不再叫嚷,莫名的问道。
“你知道刘掌柜家有几个儿女吗?”
她仿佛闲谈一般,对着连子儿拉起家常。
“刘掌柜家大女儿刘慧芳,刚许了人家,年后便要结亲。”
“二女儿调皮可爱,扎着两条羊角辫,每次来寨子里都跑来跑去的给大家分糕点吃。”
“还有个小儿子尚在襁褓之中,年初时见过一次,小脸白白胖胖,叫谁见了都想捏一下。”
她娓娓道来,像是述说自家事一般的亲切,躺着装尸体的刘掌柜,都给听得鼻头一酸。
转瞬话锋一转,她痛心问道:“你一刀下去,随手将刘掌柜捅死,你是解气了,可你想过他的妻小吗?”
秦文舟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高,却直入人心。
“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你们觉得,这是个人吃人的世道,唯有手里的刀剑才是硬道理。”
她微微停顿,摇了摇头,眼神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可我不信。”
“我只信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的话语字字分明,落地有声。
秦文舟环视一周,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
“寨里许多叔伯是看着我长大的。你们跟着我爹爹,风里雨里走到今天,图的是什么?”
“咱们寨子的兄弟,大多是苦出身。能同舟共济到今天,靠的不是刀有多快,出手多狠。”
“九岭山走到今天,靠的是肝胆相照,义薄云天。”
秦文舟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众人听闻无不动容。
义薄云天这四个字,叫人齐齐想到老寨主秦北野,在场众人一个个基本上都是老寨主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秦文舟颇懂点到即止的授课哲学,聪明的没再提自己那寨主爹爹,以免叫人觉着是自己拿捏父辈的恩情压人一头。
她话头一转,看向一直没作声的姜厚。
“凭着这份侠义,姜厚叔把连子儿捡了回来。是因为自己吃过的苦,不想叫他再尝一遍。孔子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姜厚叔虽不会讲,却把这八个字做到了实处。”
姜厚是个老实汉子,被她这么一说,登时老脸通红。
“众位兄弟,倘若天下太平,谁不想做个营生安稳度日。我们是土匪不假,只求个活路罢了,却不是我们没了良心,要做那善恶不分的畜生。”
秦文舟讲话时,眼神的余光一直关注着连子儿,毕竟他才是这桩公案的主角。
只瞧他前面叫嚷得虽凶,却多的是杀了人的惊恐心虚。只等讲到刘掌柜子女时,他就已经安静下来,到后面说到姜厚叔的救命之恩时,更是叫他像鸵鸟般低下头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起来。
眼看着时机到了,秦文舟立时收敛笑意,对连子儿厉声喝道。
“山寨里给你吃饱喝足,不求你行侠仗义,却也不是叫你去逞凶杀人的,手里握上了刀,就不拿别人的命当命了吗?他日若是有人拿了金银给你,是不是连寨中兄弟也能出卖换钱?”
连子儿终究还是个半大孩子,在秦文舟的连声喝问下,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