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舟吾妻,见字如面…”
秦文舟刚看见开头八个字,就读不下去了。
她随手丢下那张皱皱巴巴历经舟车劳顿送来的信纸,独自仰躺在山坡顶上,夕阳照在她的白净的脸上,金灿灿的,晃的人睁不开眼。
这人是有病吧。
她的心里默默吐槽,兵荒马乱的都好几年了,还能换着花样的寄信过来,到底谁是你吾妻啊!
不就是抓来当了回压寨夫君吗?
是,拜了天地,也入了洞房。
可她发誓自己连他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当天夜里就给人偷偷放走了,还打算讹上自己了吗?
古人,麻烦。
书生,更是麻烦。
她两世加起来活了三十多年,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家伙。
快落山的太阳晒得她晕乎乎的,思绪飘摇,恍如隔世。
秦文舟本来是个211大学里卷又卷不动躺又躺不平的教授,教文学的,却偏偏在一个工科院校。
那和高中里的体育老师有什么区别?
都是摆设。
还记得那天考核指标刚下来,正是借酒消愁愁更愁的当口。
或许是老天爷瞧不得她这副要死要活的烂样子,一转眼,就给她送到了兵荒马乱的土匪窝子里,刚穿来的那会儿,她还以为是自己假酒喝多了。
那个漆黑的夜里,她一身嫁衣倚靠在房后的老树下,脑海中如灌了铅一般的沉,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梦里的前世今生都叠在一起了,让人分不清。
后来才知道,她是魂穿进了一个同名同姓的乱世山寨少当家,成了一介赫赫有名的,女土匪!
那时她还分不清许多,依着本能浑浑噩噩的走回屋里。
头顶挂着的,是盏火红灯笼。
脚下踩着的,是匹细软红布。
床上绑着的,是个俊俏郎君。
等等。
俊俏郎君?绑在床上?
就算是做梦,她秦文舟都从来不做这种梦的。
好歹是教书育人的教授,就算做梦也绝不搞这种强取豪夺的事!
“这像什么样子!”她眉头一皱,还来不及思考情形,便摇摇晃晃扑了上去,吓得床上那位郎君脸色都白了几分。
她一心以为自己是在扫除梦中的不合规画面,可那位郎君不知道啊!
就在俊俏郎君哀叹自己一身清白就要尽丧于此的时候,身上绑缚的绳索竟然解开了。
还不及扯开手脚上的绳索,他只觉得一阵清香扑面而来,让他一时忘了动作。
喜烛摇曳,他看着秦文舟近在咫尺的脸,这四目相对之时,不禁呆住了。
他本该惊慌失措的,他本该失声咒骂的,他本该痛斥这些无耻匪徒的。
可当温热的鼻息喷在他面庞上,他的心,就漏跳了一拍。
他本以为来的该是个面目可憎的凶悍女子,却没想到,竟是个芙蓉粉面的憨直姑娘。
尤其那双眼睛。
他从未想过,一个女子的眼神中,怎会迸发出如此坚定的神采,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张扬。
是了,秦文舟确实眼神够坚定,她坚定的像要入党,解救受困青年这么大的事,必须当个事办。
她手里攥着解开了的绳索,看着眼前的男人,又陷入了困惑。
之前确实没处理过这种问题,那么之后该怎么办呢。
在最初的混沌和那一身正气都渐渐消退后,她恍惚间明白了一些什么。
她站在满是喜烛的喜庆屋子里。
看了看男人身上的喜袍,低头又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嫁衣,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一个念头“轰”的一声在脑海中炸响——这个男人,不会是她自己绑来的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现在放你走的话,你能保证不报官吗?”
那人:……?
...
...
夜风萧瑟,正掩映着他们下山的踪迹。
山寨中的众位弟兄为了给少当家办这场喜宴,也都累了一天,此时天已过了三更,早都借着酒劲都沉沉睡去了,只剩下两个站岗的,也是烂醉如泥的靠在柱旁。
借着月色,秦文舟为了展现自己最大的诚意,趁四下无人顺来马匹行李,亲自护送她的压寨夫君下山,一直送到了远离山寨的官道之上。
随着一路上夜风吹拂,她也渐渐想起了些原身的事情。
这是个兵荒马乱的朝代,似乎不在华夏历史中,原身的父亲为求活命,拉着群兄弟占山为王,建了这么个山寨。
原身在这寨子中长大,从小光着脚丫漫山遍野跑大的,是寨子里众星捧月的宝贝,野惯了,也被娇宠惯了。
如今年方十四,正是春心萌动的年岁,也不知从哪个话本里瞧的,非要找个俊俏的书生做郎君。
少当家有命,各位叔伯弟兄哪能不从,也是这位郎君倒霉,偏巧从这山下路过,弟兄们瞧见这副面皮好生白净,立时便给他捆好送上了原身的床榻。
一想到这里,秦文舟只觉得太阳穴一鼓一鼓的,她一个饱受现代教育的高知教授,只觉得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这...这多不礼貌啊。
此时她虽满怀愧疚,但大错已成,好在未夺人清白。
她只盼这位书生别认死理,莫要拿这拜堂入洞房当回事才好。
秦文舟拿出一副小说里看惯了的江湖姿态,装模作样的对着那人双手抱拳道:“今日之事,我着实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请兄台权当个误会,暂且忘了吧。”
说着,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在身上摸了一圈,终于在头上摸到了一根金簪。
这簪子入手颇沉,估计能值不少银钱,她掂量一下便塞进对方手中,“这簪子算是赔礼道歉了,我这些兄弟都是山野粗人,没有文化,请别见怪。”
那人握着手中这枚尚带着丝丝女儿香的金簪,想这一天的遭遇,不知该是哭是笑。
月光映着他的侧脸,温润如玉竹,凌乱的发丝扰乱了他一身的书卷气,一双湿漉漉的鹿眼显得竟有些楚楚可怜。
思量半晌,他将金簪仔细收入怀中,温声道:“先谢过小姐放行之恩,小姐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再行追究。”
听到这话,秦文舟的一颗心也终于算是放下来了,本想客套两句就将人送走,却不料想,他话还未说完。
那书生一仰头,望着皎月当空,眼神坚毅,“但古语有云,神佛不可欺,既已礼成,又怎能当作儿戏。”
“我知道,”他抬手止住了秦文舟急欲说出口的话,神情恳切,“女子于世间生存本就不易,名声若是有损,更是艰难。”
“小姐请放心,我卫砚清必当对小姐负责到底。”
卫砚清伸手入怀中,摩挲着金簪上的刻字,“秦文舟,这便是小姐的名讳吧。”
见她怔愣的点了下头,卫砚清便放心的将金簪贴身收好,翻身上马,姿态潇洒。
“卫某还有要事在身,待他日事了,必当备齐三书六聘,堂堂正正将你迎娶过门,小姐保重。”
像是怕秦文舟太感动一样,卫砚清只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便快马扬鞭而去了。
秦文舟叹气,真的,大可不必。
思绪回转,只觉得日头晃眼,树下秦文舟手中攥着的信纸落款处,就是卫砚清三个字。
已经四年过去了,起初她只当这卫砚清不过是说说罢了,男人嘛,要面子,总要说些什么把场子找回来的。
就在她都要忘记这个人的时候,他却像是阴魂不散一样的缠上来了。
从去年开始,隔三四个月就会有一封信被捎带过来,有时是从被打劫的商贩身上搜出来的,有时是鸽子寄来的,有时是一支羽箭穿空带来的。
每封信上的开头都是这八个字,“文舟吾妻,见字如面...”
信上倒没什么新鲜内容,都是些闲话家常。
有时候秦文舟甚至觉得,这个姓卫的是不是拿她名字当抬头了,在这写日记呢。
你今日吃了一块很香的馍馍有必要写信过来给我看一下吗?最不济好歹你把馍馍也寄来给我尝尝呢?
秦文舟很是无奈,她感觉有人拿她当树洞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树洞,她选择不回复。
当然,她也不知该如何回复,信上从没提到过卫砚清的住址,她连骂回去的机会都没有。
况且,她很忙,真的没空去理会这姓卫的。
她穿过来的这几年,眼看着大周军队的捷报从北报到了南,这乱世不会持续太久了。
就在两年前,听那些过路的商旅讲,大周已经定都洛阳,各地府军也渐渐开始驻扎。
她所在的山寨虽然山势险峻,但被清剿也是早晚的事。
违法乱纪断不可取啊!
此处虽和华夏历史不尽相同,可身为一个文学系教授,她这点敏锐度还是有的。
在一个新王朝建立伊始,还占山为王当土匪的,只能成为杀鸡儆猴里的鸡,第一个被清算。
为了保全小命,秦文舟穿过来后不久,就依靠着自己少当家的身份陆续开展了山寨转型运动。
凭借着前世的教书育人老本行和这一世在寨子里的万众宠爱于一身,轰轰烈烈的山寨扫盲运动就此展开。
老寨主秦北野也就是秦文舟原身的父亲,为表支持,专门盖了间草房当作学堂,供秦文舟带着弟兄们读书认字。
起初他只当是女儿玩闹,没放在心上,谁承想这位十几岁的小姑娘站在台上教起课来,还真有那么几分架势。
识字嘛,总不会是坏事,这寨中的弟兄有不少是因战乱逃难来的流民,被老寨主好心接济了,他们识了字,日后万一要下山也方便再找出路,因此这些糙汉子们学起来还真是颇为上心,不过数月,成效已是十分显著,就连饭堂门口的菜牌子上,那些挂了十几年的错别字都叫人给改了。
秦北野瞧着也算是老怀甚慰,颇觉后继有人,便更是放了权由她折腾去。
眼看着扫盲进度过半,这群草莽汉子总算是有了点良民的样子,秦文舟计划中最艰难的一步总算是快过去了。
下一步就是转型镖局,秦家山寨再也不打劫,全员洗白当镖师,为这条山路保驾护航!
只要洗白成功,她秦文舟就再也不用担心头顶利刃高悬,终于可以舒舒服服躺平当她的镖二代了。
越想,她的嘴角就咧的越高,这白日梦做起来,就是香甜。
眼看着日头下山,山风有些冷了,她便雄心壮志的下山吃饭去了。
却没注意在她转身时一阵风起,将那截被她随手丢在地上的信纸卷了起来,吹到山崖外面了。
秦文舟正规划着心中的躺平大业,崔大壮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少当家,出事了!连子儿杀人了!”
秦文舟心里“咯噔”一下,她苦心经营多年的洗白大业,难道要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