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南箫听得此方已叫价到白银四百两,摇了摇头:“此女舞艺,不值如此;不过初见确有巧思,若说也配得。”
言罢又转头望酆恩序,见他兴致缺缺,不甚得乐,低声凑上前劝道:“自十年前那事以后,你就出来得少了。前些年时事不稳,众家对你有微词,我也不好劝。眼下不过数年光景,便该轮到咱们当家,你城中安稳,何不多出门,寻欢作乐,踏遍山河,岂不快事。”
就这两三句功夫,那女子已得价下了台,坐于堂中一男子身旁,调笑斟酒,无不取乐,又一隐约清音自新垂下的纱帘后遮掩而出。
“天罗宫有老宫主与众长老掌事,逍遥快活,谁能及你?”酆恩序将面前盏子推一个过去。
秦南箫嗐了声,摇头又道:“便是你寻常脱不开身也罢了,南星剑派年前得了个小公子,你的礼单倒是够长,珍奇重宝,无所不有,偏生人没来。怎的连小外甥也不见?”
秦南箫话音刚落,便自嘲一笑,立时又自问自答上来:“也是,你如今身份,已不好随意到各家走动。怪我怪我,这就自罚一杯给你赔罪。”
他闷头将酆恩序送来的杯盏往口中一灌,本以为是酒,却被苦得吐舌,掷杯恼道:“怎的是茶?你在花船上喝茶?叫你那小影卫取酒来!”
酆恩序冷笑一声:“酒此处便有,劳秦少宫主动动手。”
这船上花酒皆添了助兴药物,习武之人最忌经脉躁动。秦南箫只得取回杯子喝苦茶,抱怨道:“你不喝酒,便押我喝茶,好生霸道。”
他二人一来一回,周围已是再静,唱曲女子亦在堂中许了价,亲自下台将玉玦与了人,却不落座,任由男子拥着登楼去了。秦南箫见此笑骂一句急色鬼,侧身掩耳对酆恩序调笑:“已在房中等着度**咯。”
随即话锋一转,摇头叹气:“唉,也不知道在下什么时候才有幸能喝上城主大人喜酒。”
这从头至尾没个停歇的,不知哪几家托了秦南箫来探口风。酆恩序不戳穿他,伸手拈了桌上不知何时出现的糕点吃。
时值三月,杏花糕点,花期已过,苦了些。
又是几曲几舞几戏,作商品的女子男子皆去了,堂中有几笔许价,更多还是三楼厢中,除却正中厢房未有举动外,各个皆得了佳人,有两间还许了不止一人。台上价格已到了黄金三百两,是足够寻常人家吃上三辈子的数。
秦南箫几番试探未得回应,心下明了酆恩序仍有顾虑,也点到为止,真只为赏宴而来一般,并未叫价,只是吃糕点果子,桌上枇杷石榴、桂花糖饼、栗粉糕等各色糕点,大半进了秦大公子五脏庙,吃得黑影往内送了两三趟,伏在船阁外二楼檐上暗自忧心。
这么再来一两遭,他备的糕点也快不够用了。
幸而宴会将尽,只差最后一人登台。阁中灯火忽暗,堂中立有喧闹,秦南箫好整以暇待着,不知这压轴之人又能演些什么新奇花样,却只听动地一声,那坠着夜明珠、绘着仕女牡丹图的天顶竟往下坠了一层,唬得宾客骚动,若非今日不许携武器,非得一阵金鸣当啷声不可。
众宾正是惊疑之时,忽闻一声琵琶,引了众人目光,方才发现那灯火昏暗的天顶之上现了个人影。原是顶上复有玄机,往下一放,落至二层,也可做得台面。人影便于台上盘腿而坐,怀中抱一白玉颈琵琶。
待阁中安静,人影转手一捻,立时奏乐起来,竟是珠落玉盘,玉碎凤鸣,如闻仙乐,似在天宫。
直至一曲奏毕,她仍抱着琵琶不曾动作,昏暗灯火之下,仅能望见个模糊人影。众人方才惊醒,那妙绝仙曲仍旧缠绵绵附耳不去,直勾了人魂魄。
有道是美人在世,不过三分骨,三分皮,三分艺,再添一腔柔情。这女子一曲琵琶惊艳四座,已教众人拜服,又有这含明隐迹的做派,直让人感慨此女本该天上人,不过误落凡尘陷泥淖,个个恨不得将她摘折下,又捧爱上。是以人虽未现身,已是倾慕万分。
又几息之后,火光再起,照得厅内复如明堂,那琵琶伎方才露面。只见是眉若春山,眼若秋水,着层叠水蓝纱衣,出尘得不似凡人的美人,堂中更是窃惊声起,所坐诸人个个跃跃欲试,等待女子开价。
秦南箫吸一口凉气,张口似言,周围却不闻其声,只有酆恩序一人暗中听见了:“怪得如此,原来是她。你不外出走动,怕是没听过‘洞阳生幼鱼,一曲惊天下’的美名。”
他往台上递了一眼,暗示道:“这登仙台东家好大手笔。幼鱼姑娘年节前才在楼中花车上露面,引了扬州城内万人空巷。如今不过数月,正是受尽追捧之时,无数人奉百金只求一曲,甚至有官家贵人来过。这拥趸中,便是合了她眼缘的,也是一曲即走,更毋提卖身。今日怎的将她请来压大轴,莫非是要破戒?”
传音入密乃是秦南箫家传,也是他难得学至精通的小把戏。酆恩序知他慕色,睨他一眼,挽了衣袖,沾茶水在桌上写道:去过?
秦南箫面露尴尬,悄悄摆手,只说:“她既不为名利钱财,那便为风流了。说不得是受那话本所累,倾心劳什子江湖侠客的,就是不知在坐之人里,有没有她看得上眼的。”
酆恩序不为所动,又写:所坐诸人,皆非侠客。
他写字带着内力,往往一字未完,茶水已尽,客字落笔,便再无痕迹。
秦南箫哂笑:“所言不虚。或许只是来献曲的。”
他话音未落,便见幼鱼单手从腰间解了个物件,往下一抛。堂中诸人瞪直了眼,只见一条色泽鲜艳的络子从台上落下,便立刻乱了形色。这幼鱼姑娘竟不要竞价,而要效仿那抛绣球结亲的新娘子一般,要众人夺她玉佩!
堂中所坐四十九人之数,有十七位立刻动了身,直向那坠物冲去,不佩兵器,便是拳脚相向,立时战作一团。堂中嘘声、喝声、骂声,并艳羡声、惊呼声、鄙夷声皆起,好好一场压轴,浑搅成了出闹剧。那始作俑者腿上搁住琵琶,一手抱了,一手微扬,指尖撑住下颌,身姿略斜,袅袅婷婷,却是个兴味盎然的打量模样。
船内规模颇大,那方混战又近中台,更未波及他人,却有半数胆小者离座往后避了。秦南箫啧声出口,已是无需再用秘技掩声,畅言道:“你瞧,她便是这等性子,是不是有趣得紧?”
酆恩序未理他,自这幼鱼姑娘现身以来,头一次抬头上看,却也恰好碰见那绝美女子垂了目光看来,与他对上,不闪不避,只是眼波流转,五指在弦上抹了,清脆声响顿起,伴得堂中一句粗犷大叫:“我抢到了!”眼见一略壮的汉子,将手中夺来之物高高举起,眉飞色舞,喜形非常。
这下那方才自幼鱼手中抛出、再遭众人混乱争抢的东西,才终于教人看清,立刻有人笑出了声,便点了炮仗似的,一笑更接一笑。汉子喜色未消就落得个哄堂大笑,顿时急了,也算硬朗英俊的脸涨如猪肝,落掌一看,方才发现那好容易抢来之物,竟只是个寻常的梅花络子而已。
以秦南箫目力,自是早已瞧见,见那汉子窘迫,也忍不住跟着抚掌大笑,好似自己吃过的亏给别人吃了,就是占了大便宜一样。
堂中热闹未过,台上幼鱼姑娘神情满足,又一捻弦,便有个清秀侍女自楼上下来,手捧浅底錾金如意妆奁,小步快走,穿过桌后躲避诸人,径直到酆恩序身侧,屈膝下拜。启了盖子,惟见那半指深浅的妆奁中,拿红绸铺了底,其上放着个以首衔尾、浑然一体的阴阳鱼玉佩。
公子未有动作,便听得台上又一声琵琶脆响,似是娇嗔催促。
酆恩序对她有几分兴趣,便从善如流,伸指拿了。
众宾这才意识到,这幼鱼姑娘也不只是为耍人玩来的,不过早有倾心人罢了。
那刚刚抢得梅花络子的汉子,正是气血上头时。本自觉天下无敌、足可抱得美人归,结果自己出气出力真刀真枪的倒遭耻笑,从头到尾不曾竞价之人反入了幼鱼姑娘芳目,顿觉不平,立时怒喝一声,转拳朝他二人扑去!
酆恩序、秦南箫也是简装出行,以他二人身份,若非秦南箫铁了心求两帖,论理该坐厢房,当然没有和这些小鱼富商、江湖散客眼熟的道理。却不想有朝一日也能被这等有眼无珠之徒发难。
秦南箫且不提,此人出身天罗宫,本就是没个正经功夫的地方,再添惫懒,少时就是受欺负只会唤同伴帮忙出气的废物,见这人来势汹汹,便毫不客气往酆恩序身侧一藏,只说:“好兄弟,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可顶不住!”
那汉子先前以拳法连破七人,觉得老子天下第一,武功盖世无双,一拳好生威风。这厢还未到二人桌前,只见玄衫人屈指一敲,身后木窗轰然洞开,有一人影破扇闯入局中,抬手轻巧挡了这一拳,再扭身一脚踹上他胸口。汉子顿时大惊,纵使勉力变招接住,一腔拳意内劲也尽数被破了去,自觉撞上一座山峰抑或巨石,撼不得对方分毫,往后撞断数张桌椅及一根二人合抱的台柱方才停下,瘫在地上吐血不止。
秦南箫受惊,立刻将臀下木凳往外挪了一尺才停,抽折扇拉开掩面,恨恨道:“也不是这么个顶法!你家影卫好生凶悍!这般伤人,叫兄弟我下次如何再来?”
堂中本已乱了,再遭酆恩序的影卫一踹,更是一片狼藉。影卫一击便又遁身离去,堂中又有何人不知惹了大人物,一时噤若寒蝉,除却那汉子吐血声外再无丁点声响。
酆恩序持着那玉佩把玩,目光仍锁在幼鱼身上。而女子早已起身,沿着一条凌空木梯行至二楼走廊款款下来,环佩叮当声飘然而近,见此血腥场景也不惧怕,目光钉在酆恩序身上,仍是个天真好奇模样,走至他身侧盈盈下拜,比起道歉,更似撒娇:“幼鱼顽皮,竟至此人唐突公子,今赠阴阳鱼玉佩聊表歉意,公子饶了我吧?”
秦南箫举扇遮面,眼珠滴溜溜转着看他二人。幼鱼姑娘一笑倾国倾城,品貌风流,着实动人,只可惜芳心错许,他那友人生得玉质金相,却是个木头,从未见对谁假以辞色。
他心下正惋惜,悄悄从扇后探头一看,只见酆恩序正接过幼鱼玉手,温声道:“幼鱼姑娘赠佩,某心悦不尽。”
饶是秦南箫,一时也瞠目咋舌。
那日稍晚时候,摘春宴罢,各人各色寻乐子去了。幼鱼性格古怪泼辣,几番亲昵之后,自言不愿夜宿登仙台,于是酆恩序带她登岸至城内落脚院落,一夜百般恩爱不提。
影卫将被落下的秦大公子提上岸,马不停蹄去查幼鱼身份,至次日晨晞跪在主人脚下一一回禀,心中阵阵生凉。
万金赎身不足挂齿,只是,酆恩序对幼鱼那般关切态度,是影卫从未见过的。
他心里清楚,府内簪花小阁住的三人中,有位称红拂的姑娘,只收作管家,实则并非城主姬妾。入室服侍的,仅有两位公子。
非是酆恩序只喜男色。影卫近身侍奉,自然晓得主人还是偏爱女人些。酆恩序不近女子的原因,乃幼年曾中欢喜宗一味秘药。那秘药玄之又玄,以君臣两药相佐,参天机之变,并阴阳交合,可夺人经年功法内力,恶毒至极。欢喜宗无据地,宗人亦行踪诡秘,从未有人见得,年轻小辈更以其为江湖传说。
然酆恩序幼年丧母,少年丧父,皆欢喜宗所为。
影卫记得,当年他提着最后一个剑阁叛徒的头颅回城,酆恩序指尖不自禁抠弄那装着人头与石灰的脏污木匣,他忍不住提醒一句,酆恩序才回过神,转头对他说,虚危城与欢喜宗二者功法相生相克,如今城主一脉只余他酆恩序一人,若欢喜宗有移天下之异动,必要自他始。
酆恩序的话,影卫一字一句,从来记得清楚。幼鱼就这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