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扬州回城,以幼鱼绝艳身姿、泼辣手段,似将酆恩序拿捏手中,哄得他千般呵护,万般周到,与她一处水榭,不与后院三人同住。及至事发之时,已是左右定情,许了城主夫人之位,择日成亲。
幼鱼孤女之身无人帮衬,两家婚嫁之物,由红拂一并按旧例规章备齐。虚危城久未逢大喜,虽尚未装点府邸、外发请帖,已是各处喜气洋洋,府内往来络绎不绝。
一日酆恩序夜宿水榭,放了影卫便宜行事,影卫却未走,坐在榭外松树上捋松针。
近日府中一切已异,他主人似乎拿定了欢喜宗必定出手。虽幼鱼身边仆从未动,巡府家丁已俱换了影卫,背地暗流涌动。他不放心,便仍旧守在主人不远处。
结果真让他撞见个小厮打扮的鬼祟人影溜出,顿觉异样,随之而去。见那人娴熟避开明暗两处守卫,虽行进缓慢,到底未曾惊动旁人,及出府便立时提速,往城中飞奔而去。影卫顿觉不妙,恐怕放此人外出不是主人计策,而是府中防卫真出了纰漏,忙缀后跟上,欲拿人问话。
可那小厮模样者武功不高,轻功却是了得。影卫为防对方察觉缀得远了些,此时再追,要多花小半炷香时间。待他追至城外,那人正从怀中掏出个薄薄物件,影卫心中一凛,立刻扑下将他拿了,夺他手中信封,并踩断他手脚、卸他下颌,拔他□□牙齿,动作流畅,不过短短数息。
影卫先前闻气息唯有小厮一人,只不知他为何忽然掏出信来,还道或许另一人有掩息之法,以致自己未曾发觉。此时瞬息之间将他料理,抬头一看,四处空旷,并不见他人身影,便以为自己判断失误,方将小厮脑袋往一侧掰了,细看他容颜。
此人面目,是水榭中洒扫的一小厮无疑。不过影卫伸手一摸,撕下张面具来,露出陌生人脸,这下心知欢喜宗暗中换了不知几何人手,府内恐生异变,顿时焦急,将信纸展了,拽起小厮头发,叫他念信中文字。
小厮咬牙不应,任凭影卫打断手脚也不曾开口。影卫不敢带他往城中去,怕惊了酆恩序布置,此番又非得问出消息不可,便一脚踩他后背,取出武器,自指尖一寸寸切他骨肉,直剁得他哀嚎作饶,答应念信中内容。
影卫又将信纸往他眼前放了,他却暗中耍混,连幼鱼另有相好之语也说得出,影卫便挥钺继续。砍至一半,那人已奄奄一息,神智混乱,不经意将信上内容吐了,原是幼鱼起了疑,点了酆恩序中药之年份,要问宗内那年是否往外用过臣药。
影卫顿时脑中一炸。君臣药、八字联结并阴阳交合,四者幼鱼已占其三,若是得知功成只差君药,主人岂不深陷险境?!
影卫慌了神,割断小厮喉咙,蹲踞一侧,在他身上反复擦那柄弯刀般的独钺,动作自急至缓,不出盏茶时间,已是下定决心,缓缓起身。
当年影先生抱着中药的小主人躲避追杀,只在一处露过痕迹。
小粟村杨家。
自虚危城往小粟村,以他脚程,一去一回,也需得一日两夜之数。一夜未归尚可说主人应允,可多出来的一天,他又该怎么解释?
擅离职守,罪同叛主,当死。
影卫收钺,心中已定。
那便死。
此事重大,绝不能让欢喜宗得知,那连同自己这个知道主人秘密的人,一起死。
他站于林地前的荒草地上,足边卧着具尸体,遥遥向城中一眺,身形茕茕,孤犬似的。远处只有西市灯火,和隐于黑夜的庞然轮廓,自没有他想见的人。
只一眼,影卫转身向夜色奔去,与树林暗影融为一体。
这是钺知道的前事。
他想不通,为何自己分明拦下了为幼鱼传递消息之人,府中却依旧起了波澜。君药现身,欢喜宗众瞬起发难,酆府未遇红喜,血已染红了鸣竹院前石阶梯。
再之后,便是酆恩序疑他叛主,断他舌头。
怎能不疑?哪怕酆恩序纵着、宠着,将红拂管家权都与了一半给幼鱼,这欢喜宗女于府中谋划也一向谨慎小心、步步为营。如今明明万事俱备,只差那先臣后君的秘药,幼鱼却直接大胆行事,对酆恩序用了君药,而钺这个知他中过臣药的影卫,无故擅离职守,次日晚间方归,持械杀入他院中。
钺又自问,如此行径,如何不疑?
他想通此中关节,心下大恸,忍不住屈了右手绕胸,去摸左肩后那枚烙印。
酆恩序于欢喜宗之事上执着成狂,诱哄幼鱼以身犯险,连安危也不顾,如此重重可疑之下,还留他一条性命苟活,准他待在身边,他心如刀割。
若说原本钺还有一点倔犟在,毕竟他自认虽确擅离职守,也是为主人封口,纵是自己遭误解受死,也能坦然受之。许仇一一向他陈明了城中事,他才知那日如何惊险。幼鱼已祭出君药,若非影六伺机斩了欢喜宗大司祭,酆恩序凶多吉少。
事到如今,钺才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究竟惹下多大祸事,向来血气丰沛的年轻人,竟觉得指尖发凉,呼吸黏滞。
酆恩序的信任重恩,他已然完全辜负了,这枚烙印便是他无能痴傻的惩戒,警醒着他如今的下贱遭弃之身,便连一刻钟前同主人难得的亲密,也化作更沉重的苦痛,先前有多少亲昵放纵的无耻淫念,现下便化作多少银刃,细细密密在他的心上扎透了,让他疼得透不过气。
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忍不住低头看那古朴长剑一眼,心想,主人留我命在,还……那样对我,究竟是还愿意信我,亦或是……惩戒羞辱我?
他这一晃神,监牢已到,守门侍卫见了二人,上前行礼,许仇问:“还在么?”一人回:“还在,先生请。”
此处大刑房并连着监牢,外侧关押者皆是轻罪,木质牢门,小窗通光,与别处无异;再往深走,所有窗一并封上,仅留走道一侧出入,背阳湿冷,阴寒透肤,隐约闻得森然风中痛吟惨叫,愈深愈响,于狭长廊上回荡。
牢中只得寥寥数人,均重枷加身,与外侧罪犯区分,身上带着新鲜拖拽血迹,似乎才受过刑,被锁回牢中不久。钺挂念许仇所说之事,心中难受,目不斜视,随着守卫往里走,直至路过间黑铁作门的牢房,略有惊奇,偏过头往内扫了眼。
匆匆一瞥,只见一人遭八道铁链锁跪于牢内,双手垂置身前,铁枷下手腕生着圈厚茧。此人身形消瘦,已挂不住囚衣,浑身污迹斑斑,蓬头垢面,腥臭难闻,一看便是长年累月遭锁在此地。几人走过,动静不小,他毫无反应,与死去无异。钺闻他气息平静悠长,识出心平气舒之象,已觉此人不凡,特意留心,细细分辨之下,还真让他认出这狼狈人身份。
钺出营那年,有旁门左道之流自称红鸾教中人,弟子行阴阳采补事,害山下数百人性命,遭武林斥之以魔教。朝廷向来不问江湖事,逢此恶徒便要武林清理门户,是以二城、三宫、四派齐出伐魔,酆恩序之父便亡于此战。
虚危城剑阁阁主宗世镜师从酆恩序祖父,与老城主一向师兄弟相称,老城主携子外出时,由他掌统城中事,后消息传回,城主既亡,少主未立,他率众造反,自称新城主。酆恩序仓促回城,手中只有影卫营堪用,钺刚从十八的重伤下睁眼,转头便被收为影卫甲序七,领影卫营倾巢而出,肃清剑阁叛徒,生擒宗世镜。
后来钺再没见过这人,只知他还活着,原是锁在这里。如此数年,熬煎苦难,狗彘不如,人瘦得脱形,却不见一丝颓丧,便是秉性强韧,也够令人生畏。
但武功遭废,不足为惧。
此间牢房紧邻刑室,惨呼近在咫尺。钺听守卫向内报了句:“许先生、钺先生来了。”侧身将他二人请入。进门瞬间,钺脚步顿了刹。
他当初身在酆府小刑房,被绑缚住动弹不得时,确以为自己要命丧这等不见天日的阴湿之地的,如今虽主人因着不知什么缘由饶他条命,再往此类地方走,心中也隐有抗拒。
停顿只一瞬,钺到底神色自若进去了,没让任何人看出端倪来。
监牢刑房颇大,内有三个司刑并四个守卫,左右两墙悬挂各类刑具,面前一字排开十数个刑架,现仅有一个上绑了人。受刑人身上血污极重,所露肌肤无一完好,皮开肉绽已是轻伤,更有不少剥得只剩白骨。那站在一旁捧水濯手的,不是李俉又是谁?
李俉甩甩水珠,接过帕子擦净手,唤房中诸人退下,盯着钺看了一番,啧舌摇头:“哈。钺‘先生’。”
虽语气中重了“先生”二字,却未有多少尊敬之意,倒是冷嘲热讽更多。又上下打量钺一番,视线在钺腰间佩剑上停了,似笑非笑,目光暧昧。
李俉这双眼睛,盯人时**至极,仿佛他还是那挂在刑架上任由施刑的囚犯。钺心下不虞,从前还能发作一二,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被李俉抓着**轻待,不知怎样反应合适。
先有动作的却是许仇,腰间佩刀出鞘三寸,目含警告。
李俉便立刻收了形,咳嗽一声,隔着帕子掀起刑架上那人长发:“这人你可见过?”
钺定睛看了又看,李俉并不催促,掀着头发等,许仇也寻椅子坐了,抱胸看钺反应,直至他摇头。
李俉收回方帕,又指着钺问:“那你可认识他?”
受刑人听得李俉问他,浑身剧烈一颤,强撑眼皮望来,见到钺可怖面具,也摇头:“不认得。”
李俉嗤笑一声,帕子一甩打在受刑人脸上,带下层血印,冷声道:“想好说话。”
受刑人不敢躲,瑟瑟间拉扯得锁链声响不停,虚弱道:“面具如此特别,定然……过目不忘,真未见过。”
李俉长长哦了声,将方帕投入火中,抽出身后折扇拍在手心,似笑非笑看着钺:“面具啊。”
这就是要他摘下覆面的意思了。钺皱眉,并未动作,牢记酆恩序赐他面具的缘由,没道理今日刚赐下,转头便叫个无关的人看了。许仇来叫他同行时,红口白牙说的是这人吐了些话,方才唤他,若主人有别的示下,许仇定会告诉他。
他见许仇无动作,便不上赶着自证,负手站在原地,叫李俉讨得个没趣:“府里出事那天,幼鱼用的药便是他送进来的。”
药!钺神情一凛,知李俉含糊不清,说的就是那差点要了他命的君药,没想到竟能把这人捉住。可这人又有什么话,是非要他来听不可的?
李俉看他一眼,对受刑人说:“你把先前的话,再同这位大人说一遍。”
这人方才说话时,已是气力不足。李俉手段非常,说要他不死,幼鱼事发一月,他就真挨了一月重刑拷问尚且苟活,不知何日是头,大约也受不住了,只想求死,才终于开口。当下李俉要他说,也说得断断续续。
“我等……本在洵州城待命,送药前晚,有位大司祭驾临,说虚危城主早中过臣药,只需我们往内送君药即可……”
主人秘密这样轻巧从这人口中吐出,钺背在身后的手攥紧了,覆面下眼神沉冷,恨不得将此人杀之后快。
他听李俉问:“这消息,你们大司祭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那人神光已有些许涣散,片刻后才答:“我不知……”
李俉一折扇拍上刑架,声响颇大,他浑身一抖,回了许神,忙又说:“但大司祭身边,跟着个男人,我没见过……”
李俉又问:“他长什么模样?”
“他……是道黑影,我看不清。”受刑人说着,垂低的头缓缓抬起,眼神凝到钺身上,浑浊沉下,忽地爆发出道回光返照般的精光:“与他……身形有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