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日,酆恩序遣左佑青来,确认他伤势无恙,下午便令人送了两样东西来。
一是张黑色覆面,薄如蝉翼,钺屈指敲了敲,只觉坚硬无比,不知是何材质。覆面呈蛋状,并不似寻常面具一般贴合人脸,只横着开了道眼隙,缝隙两旁鎏金,并眉心一小金点,再无其他纹饰,素雅非常。
二是全身服饰,主玄色,并几件灰色中衣,外衣绣着云雷,饰以莲花悬月的暗纹。钺看这花纹已知不妙,伸手一摸,登时哑然。这似是墨云锦,天罗宫所出,一匹价值千金。钺熟悉这等布料,实则是酆恩序好玄衣,日常衣物大多是墨云锦所制,并着和天罗宫少宫主交情,让织娘特在布料上制了酆氏家徽中的莲花悬月纹,而非天罗宫的锦绣牡丹。
钺双手捧着这外衣,一时珍而重之,不知当不当穿。
钺心中明白,许是酆恩序从未收过奴,才会送来这等衣裳。他行走江湖,见过富家私奴,都是蔽体破衣、残羹冷饭,随意养着,不使死了就行,就是再得宠,吃穿用度,也与主人不同。如酆恩序这般待他,并不是养私奴的养法。
他一时心颤,觉得承爱不起,又忍不住抱着些微可能,隐隐期盼,心想这是不是说明,主人仍信他的?
钺迅速全副穿戴好了。站于穿衣镜前一瞧,竟是自己也快认不出镜中人。这方千金衣裳,清丽面庞,小臂拿黑布束住,更显干净利落,腰间扎一黑带,勒出腰身,好一个身量颀长,翩翩如玉的公子。
他看着镜中自己,不由呆了,未曾想衣服如此衬人,自己也有如神仙公子的一天,心觉愧不敢当,又忍不住伸手抚镜,刚到一半便讪讪收回,转而拾了那覆面戴上,气质又是一变。淡雅清秀的面容给密不透风的黑色覆面一遮,非人感十足,肃杀之气顿生,并眉心一点金痣,倒是如阴森修罗一般。
钺养伤时在鸣竹院旁屋,此时穿戴完毕,知主人召见,便直往正堂去。路上遇着一队仆从,他本能想遁入暗处,避开行人,思及如今身份方才强行按捺,颇不自在地迎面走过,哪知道对面人见着他皆是低头行半礼,口中唤他:“钺先生。”
钺养伤期间,青橙不与他说话,不久二人又被李俉带走,更无人唤他奴名。他初得赐名,仅能在心中默念,总觉得“钺”和“影七”之间无甚关联,唤他人似的,虽以主人赐名为重,到底不大习惯。此时乍听仆从问好,还未觉得是在招呼自己,走了两步才想起,又是一惊。他一介影卫贬作的私奴,如何敢称先生?便快步走过。
他倒不是暗中自贬、不愿应声,实则体腔子中缺了半根舌头,高手跟前,吐息发声皆能看出异样,他不想被人识得身躯已残,便连从喉咙口挤出点声音回复也不愿,沉默着走远了。
那队仆从年纪皆不大,偷瞧他离开,于原地窃窃私语起来。
“先前只听说府中多了位先生,只是几日没人瞧见,没想到让咱们先撞见了。”
“他也不说出声应咱们一下,那覆面也吓人,没个五官的,寻常人谁佩此种面具?便是影先生也没有吧?我看必是个恶贯满盈,杀人如麻的煞神。”
“城中先生哪个不是身负绝技,恃才傲物些又如何了,偏得应你一声好?城主都以礼相待呢,岂是咱们可以编排的?快走快走,当心误了差事,红拂姑娘要你好看!”
众人方才去了。
钺短短时间接连受惊,打得他步履都飘然起来。目下已到正堂门口,恰好碰见许仇出来。那许仇身上一股血腥气,与院中竹香一冲,熏得钺皱了眉,不知这人刚从何处来,体味未净,急煞煞就往酆恩序身边凑。
从前钺为甲序影卫,虽敬府中先生一头,但论亲近主人,无人能越过他去,尤其许仇乙序影卫出身,是因办事得力,酆恩序亲自从底下庄子上提起来的,钺身份本高他一截,而今见上,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合适。若是私奴,本该见礼,可刚有人称他先生,他便一时拿不准了。
许仇一指身后,道:“主上在书房,你过去就是。”
倒免了钺尴尬,拱手一礼,自行去了。
走入室内,钺留心观察自己做影卫时惯用的几个藏身处,一路未见人影,便料到十八大概在书房轩窗外护卫。既是如此,待会儿和主人见面,一言一行,少不得要落他耳中,无论宽慰或训诫,全要给他听去。
往常钺是主人最私密之人,只有他听人在酆恩序跟前受赏受诫的份,而今地位一转,便成了别人看他笑话了。
不过既是十八,也是应受的。
他行至门前,叩门请见。小童留鹤替他开了门,请他进来,自行闭门出去。酆恩序正于房内写字,书房并不焚香,只摆着几株翠竹及园中新开的白海棠,一室清幽香气。
钺仍依照惯例,在桌后十步之外听令。他腿伤初愈,站、立、坐、行皆是无碍,利落跪立在酆恩序跟前见礼。
酆恩序只抬头瞧他一眼,见他穿戴整齐,浑身精瘦之处都教黑衣尽数勾勒出来,更显俊雅不凡,加之平日不曾落下武功操练,身段比寻常公子还挺拔三分,但脸上面具着实碍眼,压了气度,甚煞风景,便低头收了视线,一面写一面冷笑道:“我予你面具,是堵悠悠口舌,免得叫人认出你来,背后议论我酆恩序御下不严,连叛主的影卫也能留得一条命在,岂非是国无国法,家无家规。你却带着这面具见我,是我见不得你那张脸,还是你心有愧疚,不敢以真面目见我?”
钺粗粗稳定心神,就遭酆恩序劈头盖脸训了一番,话又说得极重,一时窘耻得心脏发紧,立时将覆面摘下塞入怀中,伏低身子叩头赔罪。酆恩序虽予他逾常身份,可钺心中清楚,在他心里,自己不过只是个叛徒,必不受信任。若是以往受宠信时,还能分辩几句,告饶求主人息怒,或是言述一二自己并无此意,如今断舌在口中搅了一回,只能夹紧尾巴,沉了脖子重重在地上再磕两回,求主人饶他过错。
酆恩序写完手下一句,见他乖顺模样,不置可否,只予他一把长剑,说:“你去寻许仇,他有话同你说。”
钺一时愣住,脑中乱哄哄的,抬头偷觑主人神色,正撞进酆恩序深邃眼中,他神情淡淡的,见钺偷看,开口并不客气,只一字予他:
“滚。”
钺立刻从与主人对视的愣神中回神,已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是好,连滚带爬逃也似的往外蹿。背身阖门时,见酆恩序正于房中蘸墨,接着先前帖子落笔。
他定了定神,站在门外,抬手端详酆恩序予他的东西。
那果是一柄长剑,形貌古朴,不加矫饰,剑鞘藏青为底,饰以莲纹,古拙内敛。钺见识无数,自是识货,未曾想主人予他此等兵器,微微一怔,出鞘再看,剑身锋利无匹,不露寒芒,剑格上书有二字,钺知是剑名,但不认得。他做影卫时主用鸳鸯钺是因旧缘私情,别的兵器自然也都精通,然而器物于他不过工具,除却双钺外,再没有执念,如今主人收走他的鸳鸯钺,给他一把宝剑,他便对这剑极为心爱,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因着无物试剑,依依不舍送回鞘间,握在手中。
现下钺终于明了酆恩序叫他来此的用意,原来是要赐他武器,予他身份。站在廊中,握紧宝剑,心绪百般复杂。
主人为何会……
正堂外等着一赭色并染了半身红的人影,正是许仇,见他出门,便抬眼看过来,眼中不掩嫌恶。
许仇乃酆恩序心腹,府中密辛少不得过他之手,自然知道近日仆从口中传说的钺先生真身是何许人。他影卫出身,忠主二字剥皮刻骨,对叛主之徒,自是看他不起。
虽不置喙主人决定,许仇却仍不明白钺这等背主之人,到底有何本事让主人留他条命在。
若非此番外院仆役众多,人来人往,少不得有规矩弱的偷偷打量,许仇真想指着钺鼻子大骂一场,最终满腹怒火只在面上露了三分,哼了一声,气冲冲往外走,吓得一干仆役垂首后避。他走了几步复又转身,朝钺勾手:“你来。”见他跟上,冷声问,“月前之事,你可知一二?”
钺一听,便知道许仇要与他说月前府中变故,立刻紧了半步,摇了摇头。
许仇才想起他舌头已失,又是一声冷哼,暗道活该,说:“那日抓到的人吐了些东西,主上让我带你瞧瞧。”
二人策马出府,许仇仍旧一身煞气,与钺说当日城内府中诸事。
这事因,却要从一年前酆恩序的一桩艳遇说起。
本朝开国皇帝曾于山中得隐世之侠所传奇法,此功惠及天下门派,朝堂与江湖相敬如宾,甚少往来。可时移世易,难免有人动了联结心思。
虚危城地位特殊,上承庙堂,下接江湖,酆府亲族凋零,老城主夫妇膝下只得一子一女,长女嫁入南星剑派洗手做羹,只留酆恩序承城,故正妻之位慎之又慎,不敢轻易许人,以至酆城主年过弱冠仍未娶妻。后院簪花小阁上倒是养着三人,也不见如何喜爱,一月方才去两三次,阁中人亦不称夫人,所唤仍是姑娘、公子。
是以这偌大府邸之中,就一个正经主人。
及至去岁三月,酆恩序受旧友秦南箫所邀,南下扬州城。
是时,秦南箫在信中含糊其辞,只叫他来赏扬州春景,酆恩序尚且得闲,就也应了。好一番舟车劳顿,见了秦南箫,那人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两封请帖。
帖子其貌不扬,只得暗蓝衬底并金色绘画,可仔细一看,那金竟不是金箔墨水,乃是黄金掐丝绘就的美人图,图中六美人或站或坐,或水袖长衫,或怀抱琵琶,美眸流转,欲语还休。
秦南箫把其中一封往酆恩序怀中塞,哈哈一笑道:“登仙台的好东西,也只有你同我赏。兄弟我如今得了两封,自然与你一封!还不快谢我!
登仙台的请帖,邀达官显贵、风流才子,也邀江湖雅客,不过各人待遇并不相同。这帖子年年往酆恩序府上送,且不是秦南箫得的堂中蓝帖,而是厢房红帖,不知在哪个匣中摞了一叠。如今秦南箫费大力气得了两封,做贼似的哄他来扬州,再献宝般与他一封,倒弄得他哭笑不得,不好推拒,便就此允了。
登仙台非楼非阁,乃是一条游船,每年三月方才离岸一次,于江上行夜宴,名曰摘春。入夜时分离洞阳湖岸,次日辰时返还,请了天下花魁、名妓、伶人、戏子,并南馆仙儿、公子。
酆恩序同秦南箫登船,随他在堂中坐了。船得三层,雕梁画栋,极尽奢美,各处槅扇皆镂神妃仙子,一百二十八面,面面不同。及至入内,方知巧妙之处。此船外间分有三层,内侧却是通顶,行至正中,豁然开阔。船顶燃烛火、嵌明珠,各层木栏外侧亦如此装饰,点得船内灯火通明,有如白昼。饶是见多识广的风流秦公子也啧啧称奇。
一声号响,登仙台便缓缓离岸。窗外月色如钩,湖色如墨,漆黑一片有如身在奇异之境,唯有游船与湖中倒影相映,灯火辉煌,一派盛景。
此刻奏乐方起,八个女子身着藕合纱衫,自三楼飘然而起,缓缓下落,各自怀中抱一乐器,彩带鸾绦,铺满船中楼台,有如天女下凡。等那些个女子落下,朝台下一礼,于圆台上席地坐了,满天彩纱方才缓缓坠地,露出一彩衣女子来。乐声再起,女子便于台中翩然起舞,灵动如雀,美轮美奂。
四下寂静无声,秦南箫也已看痴了,酆恩序不动船上吃食,手指只轻轻一抬,便有一黑影往他面前奉了茶水糕点。
此舞作罢,彩衣女子四方礼过,一横吹伎起身,捧着一块坠梅花络子的玉兰玉玦予她,便有人叫起价来。秦南箫探头悄声与酆恩序说:“手持玉玦,便是今夜要许人的,玉兰、月季、牡丹,便是底价,价高者得,除非合了眼缘,她愿意把这玉玦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