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俉带入的两个侍人形体清瘦,架起钺一个却也不甚费力。四人出了房门,李俉向他们叮嘱两句,教了如何照料烙伤,便要暂将他们借给钺使唤听用。钺脑子里一团乱麻,费劲去听,并没听懂,只好胡乱点头。李俉摇摇头走了,这两侍人便在院内仆从指引下,要将钺带到别处去。
钺虽给罚得虚弱,武功本能却还在,两侍人正待往外走,他忽觉身侧气氛神鬼莫测地一变,多了丝异样,就如同受了威胁的凶兽一般,疲困顿消、心生警惕。
他纵被贬为奴,修的到底是影卫武功,这方知己知彼,往斗拱处一看,只见拱昂层层叠嶂,木质阴影间,竟塞着个人儿,眼眸明亮,面上覆巾,黑衣装束,正是影卫打扮。
这番惊鸿一瞥,钺却已识得此人正是日前他闯入院中时,与影先生、李先生一起护卫主人的那个黑衣人,心中霎时翻江倒海,一片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被侍人架进间厢房,也仅匆匆打量,只见陈设俱全,朴素整洁,便由得两人将他往床榻上一放,一人照料他去衣,一人外出打水。
钺闻得李俉唤人,他二人一名小青,一名阿橙,皆是惯常照料伤者的,先前将他从正堂带离,不过拿衣料掩了□□耻处,这伤上加伤的上身半分不碰。钺心中惶悚,更添体虚,神志便不大受控,脑中一会儿是李先生不为外人道的房中事,一会儿是那隐于阴影中的影卫。
钺平躺在床上,任由青橙二人擦拭伤口,一一上药。床外槅扇侧后藏着一方穿衣镜,钺躺在床头,恰好能照到些许,他盯着倒影,镜影先是一清秀男子,他痴愣愣再看许久,眼皮一眨,晃眼觉得对侧只是并排躺着个娃娃脸的少年,眼眸似撒着碎金,明亮非常,见他看来,倏然笑了,唤他十四。
钺如遭掣电,忽地想起来那影卫是何许人了。
侍人手轻,架不住伤重,钺身上冷汗一层接一层,却不知是疼出来的,还是惊出来的。
若他未认错,那人该是十八。
只有十八曾如此卧他身旁,唤他营名。
可十八早已死了。
被他害死的。
侍人轻侧钺上身,露出他胸前两道狰狞鞭伤,一道横过胸前的鞭痕覆盖下,是断成两节的竖直伤口,不过半掌长,已是经年旧伤,几乎与周围肌肤融为一体。
他六岁入影卫营时,因家人虐待,只剩一把瘦骨,与同年岁的小儿比要小上一圈。影卫营训他们,是要为虚危城造兵器,是以同期孩童即使不说养得肤白体壮,也不会饿得面黄肌瘦,像他这般营养不良的,扎在人堆中,就如同混进学堂的乞儿,扎眼得要命,偏他又生性冷漠,跟个刺猬似的,是以无人愿与他亲近。
又过了数日,影先生带回个比他还细瘦的小孩儿,两个小瘦猴巴巴挤在人群中,若不是他凶悍无比,又打又咬地赶走了数个妄图欺凌夺食的,两人怕是未开训就要落得个饿死的下场。
开营后,他成了十四,小孩成了十八。
起初,所有孩子睡一个通铺,等到时日渐长,同宿孩童一个个消失,直至余下十人,影先生便分了厢房,他们又在一处。十年,从六岁到十六岁,携手并进,互知底细,亲密无比。
直到三考之后,这一营只剩他二人。
甲序影卫只要最锋利拔尖的那个,他们之中,只有一人能活下来。
十八的刀偏了两寸,没能正中他的心脏,可他已无力反击,便躺在地上,任由血水涌出,看影先生走向十八。
他心里悲戚,但也是高兴的。
他放不下主人,也放不下十八,以后有十八护着主人,他放心。
虚危城影卫分甲乙丙序,丙序影卫最为寻常,出营或派往各处辅佐,或充作家卒侍卫;乙序影卫则在丙序之上加训管事之责,并掌统外放丙序;甲序影卫,除却五位影先生外,十年只得一个,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杀器中的杀器,与主人贴身行事,人前有护卫之职,人后行隐秘之事。
他败了,便是那炼器的炉,磨刀的石,合该去死。
可他再醒来时,有人引他往营中演武台去。他记得那日乌云蔽月,营中火光憧憧。他少年的主人,负手站在台上,火焰掩去他周身长途跋涉后的疲累,却将眼中的历历寒光衬得愈加锋芒。主人的眼神触到他,冷意略有松动,在他全数乱了的心跳中,亲手将一块黑色布巾递与他。他便接过,一圈圈覆于面上,遮住了本来容颜。
影一先生站在主人身旁,说:“从今起,你便是影卫甲序七。”
他脑中仍蒙蒙的,胸后却已泛起惊涛骇浪。
若他为甲序,那十八何在?
一众礼节之后,主人歇息去了,影先生欲走。新任影七立即上前,不待他开口,影先生先解释了:“你与十八武功相去不大,不过一时差招,没能架住罢了。我观十八心性,是不如你的。你便好生待在主人身边尽命就是。”
钺便再忍不住,回道:“忠主之心,十八不比我差。”
影一便笑了,问他:“还记得你们入营时,我问的问题否?”
钺点头到一半,忽觉血液逆行,浑身僵硬,如坠寒潭。
他想起来,因着自从跟了他,小十八便再不缺饭吃,于是特别崇拜他,捧着他抢来的油饼,一双眼睛明亮亮、水汪汪的,口齿不清地问:“哥嗝、你介么厉害,为甚么要来介里?”
他当时一听,便知道小孩为影先生的问题发愁。影先生把他们这些适龄小孩儿挑挑拣拣带回营中,未开营之前,好吃好喝地喂着,只让他们想一个问题:为何而来。
他说:“为了保护一个人。”
“哇。”小孩儿更崇拜他了,狠狠嚼着口中的肉饼,又蹙了一双细眉,苦恼道,“那我是为了不饿肚子来这里的,着个算甚么呢?”
他说:“那你就说,为了活。”
“你言为护,他言为活。”影一拍拍钺的肩,“这差距,便大了。”
钺心魂震荡,一时不能言语。
所以,即便十八胜了他,因着那些年幼无知的话,也仍丢掉了性命。
主人与他的那根布巾,是悬在他兄弟脖颈上的钢刀。
钺那时何等心灰意冷,五内摧伤,一时惶惶然竟不似活着,许多夜晚,他卧在梁上,思及那小厢房和十八,便要举钺自伤,却终究止住,利刃悬在肌肤上,一动不敢动。
虚危城养他,养大他每一滴血,每一块肉,要他做主人最锋利的兵器,他不属于自己,他属于主人,属于那个正安稳入眠的少年,酆恩序。
他便要将这具骨血的每一处都报答给他。
后来时日长了,钺便不念了,只有胸口一道刀疤,心上一点悔愧。
直到今日再见。
钺一时痛得不能自已,蜷缩身体,还未用力,便已然将侍人手中铜盆掀了出去,泼出哗啦啦一片声响,再并一声重器坠地,砸得他五内俱焚。
幸而、幸而一切回归正途,十八未就死,仍做了主人影卫。十八那般好,比自己强上许多,而他、钺,只需要做个私奴,为主人尽这条残命,就好。
钺心中郁气,难以排解,内力行岔,喉头血气上涌,这方强行压下,翘起指甲的手紧捏被褥,染了个血迹斑斑,又仿佛未觉疼痛,撑身俯卧,呛咳两声,心下思量,悚然一惊。
钺原以为,主人愿意留他一条性命,也有甲序影卫训练不易的缘故。他尚有九年可活,年前新营刚启,正是青黄不接之时,他活着,总也还有用武之地,只待新人出营赐死也可。但如今,十八还在,主人手边并不缺可用之人,为何要将他留下?
更何况,他是甲序七,影卫营中除他以外,仅有五位影先生是甲序排名,从一至五,他竟从未对序六空悬生疑,还只当是旧俗。如今看来,十八便是那隐而不出的影六。
既留着十八,为何还要选中他,使他受这十年熬心之苦?钺苦楚难捱,一番心痛。可转念又想,若是影先生未将他荐于主人跟前,他怕是连主人一面都见不到。他守在主人身边十年,陪主人从青葱少年到谦谦君子,无论这因缘错起为何,倒是他以次品身份,占了十八的便宜。
这人心中左思右想,将今次酆恩序留他性命的缘故从头至尾一一细数,摆出无数个可能来,只觉错运错事错行,错全在己身,唯一的好事,便是在主人身边偷了十年时光,顿觉惭悔。却从未想过,为何他主人明知影六存在,仍在十年前就将他留住。
鸣竹小院内,李俉带走了钺,酆恩序盯着灵机道人留下的残局沉思半晌,终是投子,自嘲一笑,摇头叹道:“竟是无解之局。”
他撤了棋局,归拢黑白子,起身活动筋骨,足尖一动,便想起影卫那贴足一磕,顿觉心痒。虽只轻轻一碰,也生出许多心意来,一面觉得钺实在可恨可怜,一面又只想将足踏他头上,逼他低头,让这一惯冷冰冰的人露出更多**羞窘与自己看。
从前未发觉,他这影卫惊惶不安、春情半露的模样着实有趣。
酆恩序移步后院行晚课。他修内家功夫,兼行外家之道,除却练剑外,晨晚课也并不曾落下。是以影一入院未寻到人便知打搅了,站在前院中等了半个时辰,见日头差不多了方才往后院走,刚好见酆恩序气沉丹田,缓缓收功,于是拱手一礼,禀报道:“小粟村的影卫回了。”
酆恩序应声,影一便继续回道:“村中一杨姓人家,几日未见人出入,影卫入内查看,器具俱全,包袱尚在,全家十一口不见踪影。”
酆恩序便问:“是那家吗?”
“属下闻影卫回报,杨姓家在小粟村西南,屋舍三间,院内蓄鸡鸭,有一苦水井,与印象无异。”
酆恩序应了一声,又问:“可有人见过他?”
他未明说所指之人为谁,影一却了然,当即回道:“未曾。”
酆恩序在院中石凳上坐了,摇头笑道:“他武功独步天下,倒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着的。”
见影一欲言又止,他问:“还有何事?”
影一便正色道:“主上,欢喜宗众发难之时,影七到底是离了您身边的,小粟村杨家灭口也可能并非影七手笔。便是擅自行事之罪不谈,除却他,城中也无人知您前事。那秘药行服有序,必得先臣后君,若非知您已中臣药,他们怎敢……”
酆恩序抬头望他一眼,眸若寒星,虽神情未变,已是森冷冷让影一寒战,自觉说错了话,跪地请罪道:“属下失言。”
“并非怪你。”酆恩序扶他起身,又道,“他长于你手,侍我身旁,足二十载了,难道你还不知他心性?他性子固执,自小便如此,而今也不会改了。我绞了他舌头,收他做奴,城中再无影七,他以后便以私奴身份待在我身边服侍,此事无需再议。”
影一听酆恩序追溯前尘,说影七长于他手,不由动容,也回想起当时那一丁点大的脏孩子。破庙之中火势熊熊,小孩蓬头垢面站在佛像下,眸子映着重重火光,森冷发亮,神情也决绝得骇人,手中握一把断钺,越过燃烧的残梁,慢慢走向他,立在他面前,仰头望他,明明害怕得声音打颤,却又十分坚定,对他说:“我不要你们养着。你可不可以教我武功,让我变得像你一样厉害?”
又闻得酆恩序评影七固执,也暗自赞同。影七别的都好,唯有这一件,再添秉赋多情,故凡有困苦,必得自伤。
可若说前边他尽数赞成,最后听得酆恩序一句已将影七收了私奴,便令他后脊生凉,心中苦笑。小主子纵是遣人去了小粟村查探实情,似是要以此证影七没有通敌卖主的清白,可消息未到,已先将人断舌作奴,实是影七是清是污,是忠是奸,他心里有数,全然不在意——如今既得回报,不过将影七保下一条命来,想要多的,再不能够了。
况且影七知小主子用过药,也确实拿住他命门。影卫不学文字,绞了影七舌头,既是断了他今后再泄信息的法子,说不得也有一刀两断,前尘尽了的意思。
影一不由摇头:“影六在此,主上若厌了他,何须再留?从前我便不赞同选他留在身边。您与他前尘纠葛,终归不是好事。”
“既已经饶了,印也烙了,便没有再改的道理。”酆恩序并不放于心上。
影一身为下属,见他坚定,也不再劝:“主上可有赐名?”
“我唤他钺。”
影一一愣,露出个无奈的笑。
酆恩序正想那倔强小奴,入则藏拙内敛,出则锋芒毕露,锐利无匹,正同那一手双钺,门道虽偏,一进一退,也可轻巧取人性命,舞得煞是好看,堪称当世奇兵。这番见影一无奈一笑,他才忆起那四尖九刃十三锋的鸳鸯钺本是面前这人的拿手兵器,念及旧事,开口问道:“近来左臂可好?”
影一回他:“仍就那样。”
“岐黄堂最近得了新药,你去让佑青看看。”酆恩序吩咐一声,令影一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