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道两侧相通,中有圆台,上置玉席,酆恩序于台前松开他,说:“沿此路有密道通向山外,你自出去。”
钺回首看他,目含担忧,酆恩序却已背对他在玉席上再次盘坐下。钺等着他的第二条命令,他知自己恐怕等不到,却仍存着一丝希冀。酆恩序直至彻底入定也未发一言,他摸摸肩上蹭上的属于主人的血,心终究沉入谷底。活动被寒气席卷到僵硬的身子,跪地向主人告辞。
这天坑底下极大,互为连通,怪石嶙峋,地上却极为平整,想必耗费大量人力铺平。钺不知出口方位,凝神听风,仔细辨认方向,也未曾走错,直至尽头,远远便见石门洞开,听到呼吸声音,识出门外等候之人,才重又戴上面具走出。
目下已是早晨,影一将谷中尸首善后交给另两个甲影,自己便带着影六来此等待,见钺独身一人出来,身后再无人影,知酆恩序果然出事,心中沉重。
此处被宗世镜打开,封道之前,不能不守。影一吩咐说:“主上要闭关数日,让影六带你从影卫营借道回去,换影五过来。”
在场并无旁人,钺在影一身前仍未脱离影七身份,本以为要挨训,却只听得一句吩咐,好似影先生对他抗命行为无半点火气,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匆匆与影六走了。
影一看着他们离去背影也有恍惚,上一次看他二人并肩,还是十多年前的事。钺肯抗命追下天坑护酆恩序,在影一预料之外,往深一想,何尝又不是一种情理之中。他早领会钺心中感情,故以忠诚驱使他,以情意拘束他,将他磨练成兵,奉给酆恩序使用。钺所担负的,早已不能单用职责衡量,若不然,也不会在幼鱼事上,闯出这么大祸来。
看到钺手中寒潭,影一又是一阵头大,发狠想:早知如此,果然就不该心软带他回来。
钺冲下天坑后便不知后来地上战果如何,往回走时,见影六衣袖破开些许,露出绑缚伤口的布带,他指指那处,影六低头一看,说:“影五打的。”
钺又提提衣袖。影六啧了一声,娃娃脸上露出些恼怒,说:“他跑了。”
钺闻言惊讶,影卫营重重包围之下,居然能让无寿跑了?
影六瞥他一眼,心想影一也没说过不让告诉他,便说:“那个名号无寿的,他带来的欢喜宗众中,有大半是他的药人。”
钺不信:这就能让他逃掉?
影六知他在想什么,接着说:“说来奇怪,原本他就算把所有欢喜宗众的人全吸光了也是垂死挣扎,结果他突然融进自己影子里,踪迹就全消失了。”
钺乍听之下只觉荒谬,怎会有人能融进自己的影子中,但想到欢喜宗秘法倒错乾坤,又何尝不是极玄妙的,这一宗惹了天下众怒,能活到现在未被围剿,必然有奇巧法子保命。这样一想,倒也觉得无寿的融影而逃确不算什么。
不过影六手臂显然是新伤,钺知是因为昨日书房出手被罚,虽不赞成影六行事,到底是被他带累。
他捏捏手臂,影六哼了一声,说:“别误会,可不是为了你。”
钺知他嘴硬心软,冲他一抱拳。影六张了张嘴,似有话想问,却终没能问出口,二人脚程极快,这一犹豫,营寨便已近在眼前。
影六带着钺,寻了个影卫问影五所在。钺站在他身边,稍稍挪动下腿。
他离受刑断腿不过二十天,仰赖着功法愈合大半,却始终没完全养好,先前和宗世镜对上时小腿受力,又陪伴主人受寒气冻了许久,赶路疾行未曾发觉,现在站住,便有细密的疼痛从骨缝中生发,恼人得很。
他移开注意,去看和影六说话的影卫,认出是如今轮换回营驻守的乙影。钺有过目不忘之能,影卫营受训十年间来去的乙序丙序他都认得。
自受刑以来,钺便没了再回影卫营的资格,昨夜赶路时也未曾在意,眼下慢慢体会,十年旧忆果真无法轻易抹除,一砖一瓦都十分亲密。于他而言,熟悉意味着安全和活命。钺安心待着,纷乱心头终于收到安抚,松快许多,就连疼痛也消减不少。
影六正欲先叫这乙影送钺出营,忽听风中异动,抬手将暗器接住,是支磨得锋利的小箭。钺朝来处望去,只见有个小孩猛从屋顶上缩了头。影六骂了声兔崽子,将箭撅折丢过来,放乙影走掉,说:“那是下一营的甲影候选。”
“之一。”影六顿了顿,皱着眉,“现在评级一甲。”
那就是头名。钺捏捏手中弯折的箭枝,算来他们出营已然十年,余下只有九年可用,早知年前营中起了新的甲影营,不过倒是头一次见到甲影候选的小孩,看起来,影六和他们很是熟稔。
“若不是你犯错,我到死都要浪费光阴在这里训他们。”影六瞥他一眼,说,“我把这崽子送去刑房,顺便叫影五过去,稍后再送你出营。”
钺点头,跟着影六几个起落,把躲避藏身的小孩抓住。小孩虽已训了一年,但头年向来更重打磨心志、夯实基础,连丹田也未开,不知和影六什么深仇大恨,就要来偷袭。
钺打量一眼,见他身量未长,不过刚到腰间高度,一脸稚气,约六七岁上下。他胸前所缝木牌刻着十八,居然和当年影六一个排序。
他看影六将小孩揪到手中,忽地生出一种岁月无情的惆怅。
他们当初,也是同样的无知小儿,身入影卫营,受先生们打磨,原来已过去这么久了。再过几年,陪着主人的,就该换成这些小孩中的一个,或许就是眼前这一个。会有与他们同样的忠诚,同样的本领,同样的名字,于主人而言,就像用影六替下他,不过旧物毁坏,换新的使用而已。
小十八被抓住,并不反抗,只嚷嚷道:“这不公平!”
影六不胜厌烦:“先生们没教过你么?刀剑无情,谁跟你这小崽子讲公平。”
“我既不用刀,也不用剑,凭什么就因为个问题,你堂堂一个大人要这么折磨我!?”小十八抬眼看到个戴怪异面具的生人,也不知惧怕,高声道,“你也来评评理!”
影六解了绑袖带子,一股脑全塞小孩嘴里,把尚且圆润的两颊撑得鼓鼓囊囊,只能呜呜作声,拿眼睛瞪他。影六冷哼一声,提着小十八,示意钺跟上。
钺向来不喜欢小孩,听在耳中更觉聒噪。府中只有老成持重的小童留鹤,没见过小十八这样野的。
好像从前营中也没见过这样的?他模模糊糊地想,却遗憾发现记不起来了。或许有,或许没有,死在他手上的也好,死在别人手上的也好,自他踏出营地,走到酆恩序身边,那些亡魂,就离他而去了。
和城内大小刑房相比,影卫营刑房显得极为粗暴,外侧木栅栏合围,院内露天便堆着刑架干草。影六让他等候门口,自己拎着小十八进去,钺看着这熟悉的地方,甚至要生出种亲切来。
从前甲影出营后都由主人管教,不必再回营中,但因着酆恩序不喜亲自施刑,所以钺常要回来受刑。影先生中影四掌刑最多,打他打得不耐烦了,嘲讽他是不得宠的嫁娘,隔三差五回娘家,被影一将二人绑作一团,一同抽了一顿。
那日的痛钺早忘了,心悸则记到如今,虽是个玩笑,也捉住品味了很些时日。
他又不免想到莲台中闭关的酆恩序,忧思难抑。
刑房西侧有间犬舍,内中豢着烈犬,此时闻到熟悉气味,有犬吠叫起来,钺便醒神走过去,隔得远远地看它们。
营中刑犬亲生子,子再生子,虽是极爆裂生啖人肉的性格,钺频繁出入,还悄悄喂过,故也识得他些许。有老狗从食槽中探出头来,稍摇了摇尾巴,钺便看见石制的槽口中,洒着被吃得零星的肉糜,有只小犬卧在大狗脚下,怀中抱着骨头啃得作响,是条人肋。
营中最残酷的刑罚,便是将人作口粮喂与狗吃,或是驱狗生生撕碎,亦或刑死先杀再剁,也有将刑架竖起来,每日割肉饲狗,眼睁睁看自己一点点被这群畜牲吃干净的。不知何人犯了大错,沦落到如此境地。
既是极刑,自然用得少,钺在营十年,也只见过一遭,是外放乙影养大了心气,纠集同僚外逃自立门户,捉回城后从犯受琶刑穿骨,主犯受犬刑死无全尸。
如此推敲,这人想来,也是十恶不赦的罪过。
影五和影六一同出来,影六见钺在犬舍外发呆,走上前来,也看见这番景象,疑惑之余,高声问即将动身离开的影五:“这是谁?”
影五已走至门口,脚步未停,余下句话:
“叛徒影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