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钺不知自己是如何告别影六回到府中的,脑内只盘桓烈犬分食场景,与影五宣告肉糜身份轻飘飘的一句。
是了、是了,他怎么会忘记,近日里犯下大错的,可不就只有他么?半月前幼鱼起事,昨日宗世镜脱逃,今日欢喜宗众闯禁,归根究底,不就是他手中握着至关重要的消息,却没报回城中,延误战机以致酿成惨祸。
不杀影七,如何服众?
钺竟不知自己就这么在不知名的角落死过一次。无论那替他受死之人是谁,被分吃的都是属于“影七”的肉糜。是他,真真切切地,死了一次。
从此世上再无影七,影卫营……也不是他能念旧的地方了。
难怪主人会因为他擅入禁地发难。若是让旁人识出明明已被狗分食的影七堂而皇之越营闯禁,还成何体统?
钺轻轻将手指搭在玄黑面具上摩挲。
所以连这面具也……
面具赐下,他就确然地不再是甲影七,而是主人的私奴钺。
他的来路去处,以往都极分明。他自影卫营来,为主人效力二十年,元气耗尽,便可心满意足地死去。如今生处被一刀斩断,就似柳絮浮萍,再没了根基,随风随水,要漂向一个未卜的前途,等有朝一日,主人松了手,就彻底烟消云散,消失殆尽。
他从未有哪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作为影七的那段时光,已化为乌有。
影卫营所见,简直震碎他心神,又回想之前犯错,主人或斥或罚,尚愿意管教,昨日抗命出手,却什么言语都没有,是否是……宽容他到极限,发现他仍不知悔改,不打算……再要他了?
那他而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钺心中惶惶,如此日无所养,夜有所伤,只能寄情于苦修,腿伤经久未好,再添一晃数日,仍未能收到主人消息,熬煎度日,紧张得失常,途中去从前屋舍,将伤药搜罗累放,想交给影六,屋舍已住了旁人,影六也终日不曾现身,更让他不知所措。
酆恩序闭关第七天,钺察觉鸣竹院中有侍人走动,遂起身出门,遥遥听人言说城主已回来了,终日的恐慌终于有了着落,让他无法再忍受分毫,无论是死是活,都要先把脖颈交到主人手中才能知晓。于是兢兢将衣衫理齐整,又恢复成那个生人勿近的钺先生,往正堂中去。
钺提着口气,尚未走近,便听见房中传来少年人的声音,正冲人撒娇:“先生们说您闭关未进水米,光喝粥怎够,这些清淡点心我问过左先生才做的,少吃无妨,您尝两口?”
另一人似有无奈:“我吃过,你便不许再撒赖了。”
少年不依,嗔怪道:“只是关心,到您口中却成了撒赖,真没道理。”又忍不住说,“这个糖糕好,甜的,清口,您尝尝?”
“剥你的核桃。”
少年人哦了一声,悻悻落座,两手钳着核桃,仍不住将目光往对侧酆恩序身上送,见他尝了糕点,似乎受用,又支楞起来,往前推推另一盘,献宝似的殷勤道:“这个也好吃的。”
与驭下手段不同,酆恩序对应灵和应明,一向是很放纵宠爱的,他又吃了块,二人低声言语了什么。钺游神没听清,茫然站住,自知来得不是时候,盘算是等还是往回走。
他想酆恩序也有时日没见过应灵,不知二人要说上多久。应灵公子还能为主人排解烦忧,自己现身,怕不是又要惹主人生气。
……果然不要去扫兴为好。
钺正想转身,却见门忽地敞开,便站住了脚。一侍人出门快步向他走来,冲他一礼:“钺先生,城主有请。”
还是惊动了主人。钺懊恼点头,随侍人走到门口,只见内中酆恩序与一束髻半扎戴顶小冠的明媚少年相对而坐,正望过来。那少年将手中核桃压出喀嚓一声响,剥出核桃仁,将一半送进嘴里,也似笑非笑转头看他一眼。
钺从前见过应灵无数次,但像这样正大光明相见却是第一次。应灵应也是头回见他,钺从他眼神里觉出一丝疑惑探究,不似好奇,一时有些莫名。他想着先生们见城主的礼,俯身拱手。
应灵正在偷看,尚未打量出个所以然,就听酆恩序说:“你去吧。”
他抬头瞧见不知何时城主已又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乖觉应了一声,端着盛了满满核桃仁的碟子,只说:“明日灵再为城主做些核桃酥送来。”
酆恩序颔首,应灵便端起盘子出门,路过钺身旁时也不惧怕他面具,反而冲他眨了眨眼,形容俏皮,不过钺现下半点心都未曾分他,他自讨个没趣,出去将门阖上。
房内再无外人,钺摘下面具,规矩在酆恩序十步外垂首跪地,再次以私奴身份向主人行礼。应灵带来的欢欣气氛荡然无存,只余几案上两碟糕点与一片核桃壳。
七天前,天坑上首次交手时,宗世镜特意将一股纯净的重泉之气击入酆恩序体内,他为消化这股内劲闭关七天,出关后诸事繁杂,尚未来得及与钺算账。这人倒还乖觉,知道自己送上门来,跪候他处置,看这诚惶诚恐的模样,若是有根尾巴,必定垂在腿缝间夹了,半点不敢张扬。
酆恩序很熟悉眼前之人,作为他的影卫,钺曾经非常优秀。遮掩情感,侍奉主上;令行禁止,从不犯错。甲序影卫训练苛刻,磨筋骨,断情妄,灭思欲,绝人伦。钺无亲人之爱、无同窗之谊、无生死之交,他合该是一把兵器,可影一拿火淬了他的外壳,却没舍得动他深藏于心底的一点柔情。
钺待在他身边十年,寡言少语,冷漠如锋。只在最克制不住的时候,藏在不起眼的阴影里,悄悄投给他依恋的眼神。
可惜,自叛主受刑后,眼前之人,就已经废了。那点恻隐之下赏他的柔情,令他不再是把锐利无匹的剑,而成了条患得患失的狗。让他自以为是,不分轻重,以至于连主人的命令,也可以轻易地违抗。
酆恩序不许他去禁地,是为遮掩影卫身份,不许他出手,则是盟誓在先,有人不愿看见虚危城同时拥有两个甲影。
适逢宗世镜从未与真正的甲影交过手,因面具错将钺认作北川人,否则必得杀之灭口,如此一来,想要再破幻境而启禁地,就要等第二个能使重泉之人。留鹤才八岁,重铸剑阁,少说要再耗十年。
酆恩序靴尖点点砖面,钺听见声音,膝行过来,跪在酆恩序身前。距离主人太近,让他呼吸都不自主地放轻,不知为何记起那夜兰池侍浴的遭遇,一口气卡在胸腹之间,擂击着心尖打起颤来。
这人险些坏了大事,再想他过去数日行径,简直称得上屡戒不悛。酆恩序问他:“你入禁地时我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钺点头,听得主人一声冷笑,不由瑟缩下身子,直直跪住不敢动弹,等待主人开口与他赐罚,却只等来手指搭上肩头轻轻抚触。
指尖扫过,便是一阵难以言喻的麻痒,好似那日天坑中扶着他肩时,寒气向上一路攀升至脖颈脸颊。在这微妙的熟悉之中,钺反恍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个极陌生的情境,主人何曾如此狭昵轻柔地触碰他?便是立功时也再没有过的,何况目下犯了错。
由是无害且称得上温柔的触碰,也让他感到恐慌,将脑子搜刮殆尽,寻不出个合意的章程应对,只能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至失态,听主人继续说:“是么,原不是脑子被水灌坏了,连寥寥几个字也记不住。”
若他还在远处,闻得这等问罪的话语,早该叩首乞求主人息怒,如今被定在酆恩序身前,一时不知所措,言说不能,行为不得,呆愣愣憋了一口气跪住。酆恩序已顺着他的臂膀,将他一条胳膊抬起,手掌自肩头一路滑向手腕,最终将他的手托在手心,手指一一顺着他的指段关节揉过。
钺脑中阵阵发懵,屏息静气,预备主人施力断他的手,心中却又不自禁地因着主人把玩,生起丝小小的亲昵和依恋。主人触碰他,好似他的手是什么极新奇的把件,带着点力道揉捏。钺牢记自己将受罚,却仍私下偷偷犯了痴,被捏住的骨节生出难以言喻的酥麻。
“留你一身武功,倒是把你养得自命不凡起来。”酆恩序他捏住指节,审视他略有变形的手指,“你若如此行事,这双手也不必要了。”
钺的手指骨节粗大,指骨却纤细,显得一双手好似劲竹,尤为修长有力,鱼际、虎口、指腹等处是被各类兵器磨出的厚茧,掌心、五指皆烫过,毁去掌纹指纹。这双刚硬的手,因着主人审判的话语,各处关节一僵,又迅速在主人的揉弄下驯从地摊开,无论如何残酷惩治,都献给主人随意把玩。
酆恩序一手一下下缓缓捏他干净齐整的指甲,心念一动,从应灵剥开的一丛核桃壳旁,拿起把小核桃钳,张合两下觉得顺手,便直抵住钺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