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一咬牙,恨声道:“贱人闭嘴!”
吉祥女与酆家确有旧仇,她口中那位早殁的贵夫人,便是酆恩序的母亲。
主母之死本就是影一心中大痛,他心知此乃吉祥女激将之法,却也无法心无波澜。他猛力一击纸伞,吉祥女被迫松手后退卸力,任伞在她身侧滚过一圈,膝弯勾住伞柄一踢,回身将其拾起。
伞还未到手中,忽然雾气奔涌,似活过来般,明明尚在喘息之间,却仿佛刀刃加身,无法脱逃,风吹草动间杀机隐现,连月华也透着刃般森冷之芒。此番异样,吉祥女心中一凉,拾伞动作竟慢了一瞬,便见一道银芒杀开浓雾,已到眼前,她立时抬腿,扬起伞面接了这一剑。
剑分明留在伞外,却似有剑气透伞而出,直穿心胸,一阵钝痛。她为接这剑身法已乱,不敢贸然接第二剑,将伞踢至空中,身形急退出十丈外,盯着重又聚起的苍茫雾气,眼中惊疑不定。
“重泉?后生好才俊。”吉祥女吸吸气,收伞作剑,嗔道,“寿伯,你不来帮妾身,等着收尸呐?”
影一看着清渊出鞘的酆恩序,上前一步低声唤了句主上,他该劝小主子冷静,可酆恩序让他退下,便已持剑又杀了过去,他就只能后退一步护法。
影一、影六,就连主人都亲自出手了。这山谷内各处交手正酣,影卫与欢喜宗众战作一团,只有钺孤零零站在石屋前,眼前大雾笼罩,他什么都看不清,却能从铺天盖地的铃响中剥出熟悉的剑鸣声,甚至能在脑内一点点描摹出酆恩序正如何使剑。
钺握紧手中的黑色长剑。
不该是这样……他分明从那时起,就立志要做酆恩序最趁手的兵器,不该像现在这样,主人尚在前方,自己却只能站在这里生锈。
可将他亲手送入这个境地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
……何其无用。
他甚至后知后觉有些恐慌,为着自己的存在,已是可有可无。
大雾另一头,无寿以寿杖迎着影六的刀,竟是自顾不暇。江湖传虚危城甲影何等神兵利器,连皇帝也要畏他三分,二十年前欢喜宗杀死虚危城城主夫人与两名虚危城甲影时,便是何等的狂妄。这样的人物和他们守护的主母,不也尽折在欢喜宗手上?只是眼前这青年影卫,无寿与他交手不过数招,已是挨了一刀一掌,哪是当初天枢之流可比。
自收到幼鱼消息,他与吉祥女便率众候在洵州城,待秘法已成,勾连上宗世镜,借密道入禁地,取酆家宝物简直易如反掌,谁成想虚危城早有准备,本待探囊取物的一遭,竟成了自投罗网。
那叫天枢的收了手,还有个戴面具的从头至尾也没出手,任务眼看要糟,不能连己身性命也丢在此处。无寿眼中发狠,桃木杖猛一击地,周遭金铃声响忽地弱下一半。影六一刀将他震得后退吐血,正挥刀追赶,忽发觉眼前老人内力暴涨,纵加快了刀,也错了一毫没将他拦下。
不好。影六立时追着扑去,喊了句:“影一!”
因着酆恩序收了钺,影六出营后一直隐在影卫营为影一办事,两人之间已是极有默契,他这样喊一声,影一立时明了他那处状况,将无寿拦下,同追上来的影六一道对付他。
影一调转矛头的时分,酆恩序追着吉祥女,已去到浓雾中唯一清晰的莲塘一侧,满池白莲被月光一洒,披着层白骨样的阴森。吉祥女腹侧被削一剑血流如注,再添重泉之气本与欢喜宗心法相克,顺着伤口侵入丹田,好似虫蚁啃噬,腑内细密剧痛不止,已狼狈露了败相,酆恩序手上亦被红伞所伤,血淅沥沥顺着清渊滴落,落入谷中枯草之上,凝起层薄薄寒霜。
吉祥女咳嗽一声,好似朵易催红花,倚伞跌坐,笑道:“报应如此呐,当初一个不察放了你,果然是个祸患。不过你既中了臣药,那也没多少好日子可过了不是?倒不如不知事时死了一了百了呐,可怜可怜。”
酆恩序提剑逼近她,只问:“围杀我母亲的,还有谁?”
吉祥女呵呵一笑:“你想报仇,欢喜宗上下,都是你的仇人。还有……”
她话未说完,只听一阵冷刃劲风,与重泉别无二致的杀机再现,竟是更深沉厚重、有如实质,直冲酆恩序而去。酆恩序横剑硬接住这击,挣出时机,在来人之前将吉祥女抢杀。两股重泉一碰,雾气化雨下沉,月光大盛,洒落谷底,战局方才大显。
雾气刚弱,钺就看到一枯瘦身影偷袭酆恩序,他胆战心惊,什么禁令都抛至脑后,只怕酆恩序出事,运起轻功极速奔去,只见两人过了数招,皆向那莲塘栽去,他心道来得及,却又见二人即将入水之时,偌大莲塘倏然随着雾气一并消失,露出个方圆百来丈的深坑,二人顷刻坠入其中,顿时惶惧至心神俱碎,来不及生出别的念头,不敢有丝毫停顿,毅然随着跃入坑中。
这洞极广极深,钺附着岩壁借力速降,直数了五息方才落地,地上宽阔非凡,壁上每三步嵌着鲛珠,将洞底照得一片惨白。钺来不及思索这处奥秘,就听一条狭长幽深甬道内传出机括响动,他立时追过去,躲过数处机关,一面奔跑,一面听见沙哑声音沿着甬道回荡。
“我毁了解经注,你能凭十六字原经参破重泉,你父亲若知道了,想必会很高兴。”
这话音落时,钺已赶赴暗室,恨不得将此人劈个肉烂骨断,拔剑冲过去,击落来者架剑。此人形如枯槁,一双手却似有万钧之力,钺与他甫一交手,居然将自己虎口震得发麻,于是回身一脚踢在他剑上将人震退。
这番交手,他探出宗世镜虽身有巨力,但欢喜宗药人襄助恢复的内力所剩无几,恐怕方才将酆恩序击落已用尽全力,眼下仅强弩之末,钺正待再上前将他斩杀,却听到身后一声含着怒意的命令:“住手!”
见钺依言停手,宗世镜也将剑收入鞘中,借着幽幽荧光,打量他脸上面具,思索片刻,疑惑道:“北川人?”
钺不懂他说法,仍旧待命着戒备警惕。
酆恩序说:“无怀水留下。”
宗世镜只得低头,依言从怀里掏出个拳大的玉瓶,不舍地看了两眼,方才抛给他:“可惜。不过寻回了我的剑,这一回也够了。”
宗世镜转身要走,他以偷袭入场,手段低劣,钺不得不防,直到确认此人确实远离,方才收起注意,心中疑惑,不知为何主人大张旗鼓等了这一遭,怎么就这样放任宗世镜施施然离去。
他转头看酆恩序,却只在鲛珠幽暗光芒中对上主人冰冷眼神。酆恩序什么都没说,没有怪罪,没有斥责,他只是看了钺一眼,而后就地打坐匀息。
钺被那一眼看得脑子都冻住了。若是酆恩序未曾遇险,他自然守心从令,早些时候他发现酆恩序状况不对,本就格外紧张,方才事出紧急,只想着要保护主人安全,情急之下追了下来,别的都全然抛到脑后,此时主人未有责怪,钺却从他的眼神中,明了了他的失望。
是觉得自己再三抗命、无可救药,莫说惩戒,连训斥都不愿赐下了。
若有交战,不许出手。先前在石屋中,主人是这样下令的。
让他只能袖手观战,本就是对他的惩处,而他就这样又违抗命令,轻易地破去了。
不驯不尊不从,甲影训成这样,若放在以前,连影先生们也要一道吃挂落。
可从前也未有过不许出手的命令。他从来为酆恩序奔波杀人、挡灾避难,又怎会预见到如今境地。主人有危,为他出手早已成了本能。
更让钺觉得惭愧的是,哪怕再来上一次,哪怕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抗命,他仍然会追来。
所以主人失望了。
钺不知该如何是好,眼见酆恩序调息不欲理人,只好摘下面具,长身跪陪在他身侧。一刻钟,酆恩序未睁眼,钺心中开始打鼓,两刻钟他仍未收功,钺觉察出不对。他可清楚记得,往禁地来之前,酆恩序的书房里燃着炉,方才杀吉祥女、击退宗世镜,面上不显,难道其实已受了内伤?
他膝行上前两步,想要察看酆恩序情况,刚到他身侧,酆恩序恰巧睁眼将他抓住。钺身形抖了一抖,就要俯身请罪请罚,酆恩序先扶着他肩站起,说:“起身。”
钺老实站直,只觉酆恩序触过地方皮肉和血液都要冻伤一般,不知他此时究竟正遭受何等苦楚,小心任由酆恩序扶着他肩头,往先前宗世镜离去方向走向深处。
洞中寂静无比,顶上偶尔有水珠凝结,滴在钺脸上,他不敢伸手去抹,怕惊了主人。酆恩序摁着他太久,他的肩已冻得几乎没了知觉,连一侧的脖颈和脸颊都冷得发疼,心惊肉跳地穿过许多岔路,出了甬道,眼前豁然开朗,与坑底无二的宽旷之地中,竟是和先前于地上看见的幻象一般无二的洁白莲塘,夹着中间一条窄道,生于暗室,说不出的美轮美奂。
酆恩序推他前走,他发现这回的莲塘不是幻象,连片莲花在水面微微浮动,钺从密密花叶间低头一看,只见清澈见底的湖面下,居然层层垒住不分彼此的白骨,间或散落着剑戟钩叉各式兵器,他再看这一池生在死人身上的纯洁莲花,终于觉察一丝妖冶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