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山峦蒙着层混沌的灰纱,模糊的看不真切,酝酿许久的雨意,始终悬在嗓子眼,迟迟不肯落下。
不过一个眨眼,眼前的景色就变了模样,素色灯笼下满园春色缤纷,各色的花缀满枝头,在牛毛般的雨中花瓣偶有飘落,桃枝斜倚在青石墙上,与嫩黄的迎春藤蔓缠绕,如同斑斓的锦缎。
禾隹想起从前王府有个紫藤花架,他不止一次躲在角落偷窥,看着小王爷摇着蒲扇轻嗅,紫白的花落在他凝脂般的手背上,竟显得黯然失色。
可惜现下这个院子是狗三的,要是他也有这样的院子就好了,小王爷一定会非常喜欢……
“他的脾气可真倔。”珈珩带他们穿过花圃,“不管季广夏说什么,他都不肯就范。”
乐余随手折了朵花,“沉溺于情感的偏执罢了。”总有生灵会将回忆反复打磨成尖锐的刺,任其扎进血肉,舍不得丢开。
“我倒是有点佩服他。”木质楼梯发出吱呀声响,珈珩停在一扇雕花门前,微微侧身,朝着禾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乐余按住他要拉门的手,“待会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我知晓其中轻重,乐余,你不必防着我。”
“你在怪我用珈珩神君故意绊住你,让季广夏有机会将人带走?”
“没有。”禾隹矢口否认,“我还没有蠢到要去阻拦他应劫。”
不然等小王爷神魂归位肯定会恨死他,他也会失去去往上界的机会。
“那就好。”乐余一挥衣袖推开门,禾隹终于又见到了那张脸。
那是春日里最明媚的朝晖,将群芳的光华都悄然掩去的绝色。
同时缩在柜子角落里的季康安也看到了他,原本皱着的眉一下舒展开,他扶着墙起身往这边跑,脚下一个踉跄又摔倒在地。
禾隹本能的要去扶,却被抢先一步。
“康安!”一直守在旁边的季广夏刚碰到他的衣角,手背就被划伤了一道大口子。
季康安握着平日修剪花枝的剪刀,双颊粉红,瞳孔里满是寒意,眸光一转,他又望向禾隹,晶亮的眸子多了些许期待,“过来、扶我。”
暗哑的声音带着钩子,尾音像被拉长的丝绸,有点像在撒娇。
禾隹这才看见他脚不自然的垂着,白色的脚踝红肿的厉害,他长吸一口气,忍着想将狗三掐死的冲动往后退了一步。
烛火在季康安的脸上跳动,他忍着痛缓缓站起身,染上血的指尖微微颤抖,他固执且踉跄的往禾隹这边走过来。
“推开他。”乐余低声提醒。
禾隹却不敢有动作,小王爷眼角泛红的湿润与眼底迸发的锐芒形成对峙,汗湿的身体却越发香甜,就在快触碰到彼此的时候,乐余拽着他往后急退几步。
珈珩也挡到他面前,“人我带过来了,王爷有想问的,现在可以问了。”
季康安抬眸,眼神越过他看向禾隹,鼻尖泛红,呼吸带着不易察觉的抽噎,躁热的身体迫切的想与之贴近,脆弱的自尊却催促他清醒。
“康安,我真的没有骗你,是这个侍卫告诉冯珩你的藏身之处,我才能带你回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知道的从小到大我一直喜欢你。”
类似的话,季广夏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他贪婪的看着季康安,丝毫不顾流血的手背,依旧护在身边。
“禾隹,你哑巴了吗?说话!”乐余恨石不是玉的用力掐了他一下。
痛感却是从心里蔓延开来的,禾隹一把扒开目前的珈珩,上前两步接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季康安靠在他的怀里,双臂抱住他,喉咙里发出乞求,“我要回家,带我回家……”
“禾隹!”乐余直接给了一个大脑兜,“你不是明白你来干什么的,知道该怎么做吗?你耍我呢!”
在她第二拳要落下的时候,却被珈珩拦住了,乐余恼怒抬头,看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嘴角微勾,黑瞳里却翻涌着暗沉沉的冷光,如同深渊中蛰伏的毒蛇。
禾隹没有忘记季康安是来历劫的,而他是来助他历劫的,他不想让小王爷功亏一篑,更不想错失这次机会。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怀里的人身子抖了一下,颤动中泄露着即将溃堤的脆弱,他自禾隹怀里抬头,睫毛剧烈颤动,积攒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带我回去吧……别把我留在这里好不好……”
当然好!禾隹巴不得能将人带回去,可他也知道不行!
“回去……回去有什么好,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难养,要不是看你有点姿色,我才不会伺候你那么久,现在钱也花完了,我实在没力养活你了。”他将人从身上拉开,顺手将他往季广夏那边推去,“三皇子,可别忘了多给我些好处,这段时间他可花了我不少钱。”
“为什么……”季康安险些又要跌倒,脸颊上滚落的泪珠划过紧绷的肌理,在泛红的皮肤上烫出蜿蜒的痕迹,整个人像风雨中飘摇的纸鸢,在强撑的外壳下摇摇欲坠。
因为你的情劫不能失败,禾隹挠了挠头,咬牙道,“我又不是真心喜欢你,难不成你要赖着我一辈子吗。”
闻言,乐余的怒容退了一些,凡人却不顾腿脚的疼痛,上前揪住禾隹的衣领,喉间发出压抑又破碎的呜咽,似困兽垂死的哀鸣,他拼命反抗等来的爱人,却这么对他……
曾经的誓言好比一场笑话……
“我们曾经那么亲近,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为什么说变就变了。”
禾隹看着蓄水的双眸,机械的重复着乐余在他耳边说的话,“我救你出王府,不是为了让你困住我,世上有趣的人和事那么多,我总不能跟你一辈子待在山上,我救你一命,用你换点路费不为过吧。”
“我没想过困住你,我可以一直陪着你啊……我没那么娇气,吃得惯粗茶淡饭,我、我再也不吃芋泥盏了……”
高高在上的小王爷即使面对流言蜚语也从未如此卑微,他看着高悬的太阳,祈祷着不要抛弃他,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可我不想陪着你,看见你只会让我觉得厌烦,我累了,不想日日花费心思去哄你。”
“可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禾隹深吸一口气,继续重复着伤人的话,“之前你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多少能给我点好处,可现在呢,说不好听的你就是个废人。”
季康安,顺利历劫后,你会感激我的,我是为了你好,才这么做的……
“王爷,君子不强人所难,你又何必执着。”珈珩用扇柄击中凡人的穴位,在他被迫放手后,将禾隹拉到自己身边。
“康安,没必要为了这样的人难受,你脚上的伤得赶紧就医,要是留下患就不好了。”季广夏好言安慰,他刚想上前,剪刀就横在他面前。
下一刻禾隹却亲手夺了季康安护命的家伙,随手扔到一边,不耐烦道,“别不知好歹。”
“禾隹!”
他拼命的想抢回来,却因脚伤狼狈的扑倒在地,体内的药性发作到极限,单薄的身子止不住的痉挛,口中发出难以自抑的喘息声。
“坚持的真够久的。”珈珩居高临下的看着脚下的凡人,“不过欢楼的药不是忍一忍就能过去的。”
禾隹斜了一眼珈珩,紧握着拳忍耐着不去揍这个多管闲事的臭泥鳅,他狠下心对季康安道,“你乖乖听话,三皇子会疼你的,别再缠着我了。”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身后传来小王爷近乎绝望的声音。
“我一直在等你来救我……”
“禾隹……真的不带我回家了吗?”
禾隹知道,只要回头就会看见那双相似的眉眼又在流泪,可此刻心软就是害了他。
庭中雨势渐大,被合上的雕花木门内传来细碎的声响,似啜泣、似呻吟……
“经此一遭,他会恨上你吧。”珈珩轻轻摇着折扇道,“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这本来就是他的情劫,只是我没想到你会下作到给他下药。”他反手朝珈珩挥了一拳,要被揍的人没躲,却是乐余施法扣住他的手腕。
“禾隹,你心乱了。”
“能不乱吗,我现在就是个卑鄙无耻下流的负心汉!”
禾隹抽回手,无处可撒的暴戾之气在他心中膨胀,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只想疯狂地宣泄着体内翻涌的怒火 。
珈珩笑意不减,朝着禾隹扇风降火,“这也不能怪我,你都不知道他有多硬气,看到他脚上伤了吧,都摔成这样了还想着跑,我要是不用点手段,他要么杀了季广夏,要么再伤了自己。”
他说的这些屁话,禾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随着屋里声响越大,他知道要发生什么,只想踹开门杀了季康安厌恶之人。
如果他只是个凡人就好了,妖精也行……只要不是历劫的仙族……
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季广夏叫声从里面传来。
失控的怒火仿佛决堤的洪水,禾隹再也无法阻挡,一脚踹开门,血腥的味道如潮水般涌来。
被逼至墙角季康安衣衫不整的靠坐在地上,他低垂着头,手里紧握这一块碎裂的瓷片,鲜血从他的脖颈涌出,弄脏了他雪白的衣襟。
可怕的记忆翻江倒海的涌现……禾隹仿佛被掐住脖子,每根皮肉都被抽离了支撑的力量,只剩下沉甸甸的钝痛。
“不……康安,不是我的错……”趴在地上的季广夏曲着四肢往后爬退几步,“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你的伤……”
大片的红色刺痛着禾隹的双目,他无措的站在原地,胸腔沉闷的厉害,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下面的场景。
季康安捂着脖子上的伤口缓缓抬头,暗红血珠顺着指缝蜿蜒而下,“现在……可以带我回去了吗?”
他不想死在这里,渴求曾经愿意照耀他的太阳能够再施舍一些怜悯。
“啧!气性真大。”珈珩嫌恶的用扇子捂住口鼻,颇为可惜的对禾隹道,“他这个样子没用了,要不你还是带他走吧。”
禾隹撕了他手中的扇子,口不对心的重复乐余的话,“你想赖账!”转头又冲季康安吼道,“你就不能晚点去死吗?到死了你还要拖累我!”
果真如此……要是死在那场大火里就好了……季康安呆滞地望着虚空,那双往日灵动的眼睛蒙着上灰翳,瞳孔收缩成细小的黑点,透着衰败与绝望,他举起手里的碎瓷,在脖子上再一次狠狠划下狰狞的伤口……
“不!康安,不要!”季广夏手脚慌乱的爬过去,依旧未能阻止,“大夫呢?快去叫大夫!”
“没用的,三皇子就别费心了。”珈珩微弯下腰好心提醒。
“康安不能死,我还没有得到他,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世上美人多不胜数,三皇子大不了再选一个。”
季广夏唇角扭曲,望向禾隹的眼里翻涌着不甘心,“是你的错,都是你错!你为什么要出现在他身边,要是没有你,他就会喜欢我的!”
寒光一闪如毒蛇吐信朝禾隹刺过来,他刚要躲避,比利器先到的是温热的身体。
禾隹愣在原地,他的指尖微微发颤,那把剪刀正中季康安的后心,逼得他吐出一大口血……
“我……不……”季广夏吓得瘫倒在地,摇着头不敢接受。
外面雨势增大,遮盖住禾隹如擂鼓般的心跳,他托着身前虚软的身子,不愿听乐余的话推开,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被乐余一把捂住嘴。
柔软的身子倒了下去的刹那,破碎的气音裹着血泡从季康安的喉头挤出,“我……恨你……”
曾经温柔的面容褪去了尘世的烟火气,烛火掠过眉骨与鼻尖,为这份寂静染上一层朦胧柔光……
小王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