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朗一听,差点咬到舌头。其他女生不禁低下头哧哧笑着,只有其中一人身体微微前倾,双眼紧盯着周宸,似乎要把他盯出个孔,她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他认出那是周宸的高中班长邓玲妃,她眉黛青颦,一看就是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王朗思索着,想必这个问题应该是她的手笔。
周宸不言,停下手上的动作,给自己又倒了几杯酒。她们看着他一口饮尽,只见他两眼弯弯,狡黠笑道:“你猜?”活脱脱一副狐狸样。
“哎哟,周宸,你怎么还逃避问题啊?”“就是就是。”她们失望至极,七嘴八舌地不停使着激将法。
“各位女士,我已经自罚三杯了。如果还有想再问我的,那就打个折,一杯一个问题吧,怎么样?”
他摆出讨饶的神色,但说出的话却让众人不由得安静下来。一杯一个问题?她们早就酩酊大醉,有谁还喝得动?邓玲妃的脸色青一阵蓝一阵,蹙起两道细眉。
提出问题的女生只得说道:“好吧好吧,放过你了。”尴尬地结束了这个小插曲。
后面的流程自然和其他同学聚会大差不差,尽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淘尽旧时光”云云。各人把这些年的大小事情从自己身上都掏出来,畅谈心扉;更有甚者,相互抱头痛哭,要将心中一切苦楚呕尽似的。
周宸坐在那儿,端详着这副众生相,只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酒喝得越多,脑子反而愈发清醒,他静静地思考着。
他人的人生里,似乎连痛苦都是那样鲜活。而异国他乡这七年于他而言,实在是乏善可陈。
两千五百多天里,他学习、生活、聚会、运动,循环往复,如同衔尾蛇[1]般周而复始。
形形色色的人流化作潮水涌动,他站在那儿,任由它从身上流过,不留痕迹。
周宸来回捻着手指,他突然很想抽一根烟。
身边的人久久沉默着,王朗感知到周宸兴致缺缺,于是起身笑道:“各位,时间不早了,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再次感谢大家,咱们来日方长,有空再聚啊。”
二人随着其他人一同嘻嘻哈哈地出了餐厅门口,在一一向来者作别后,王朗问周宸:“没事吧阿宸?我叫了代驾,等会我让他先送你回家?”
“不用了,你帮我另外打一辆车就好。”周宸摆了摆手。
“阿宸。”王朗认真地说道。
周宸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人脸上浮现出担忧的神情。从小到大,他与自己的父亲联系甚少,而王朗这个人,明明与他同岁,却一直亦兄亦父般在精神上关照着他。
“你今晚不高兴,是不是因为陶然在车上说的话?”
“我没有不高兴啊。”周宸笑盈盈地回答。
王朗皱起眉毛,有点不悦:“别想骗我,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觉得我看不出来吗?”
见自己的谎言轻易就被眼前人戳破,周宸忍不住噗嗤一声,接着说道:“好吧,被你看出来了,但是跟陶然没关系。”
“那是跟舒泽有关?”王朗接着问。
“也不是。”周宸的手指下意识地抿了抿鼻尖。他收起笑容,伸手戳着王朗的脑袋,答道:“别想太多,我没事,倒是你,额头都快成川字了,太丑了。”
“好吧,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你这次回来应该也是你爸的指令吧?他也是够狠心的,还真让你去上班啊。”王朗撇撇嘴,在他的理念里,上班?不存在的。象征性的打打卡、吃着股权分红才是他们这帮公子哥的lifestyle。
周宸心想,这老头不就喜欢苦难教育吗,从小到大一以贯之。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狠心的,相比之下,他更厌倦和纨绔子弟混吃等死、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
“我车到了,先走了,有空再聊。”远远地看见出租车朝他驶来,周宸向王朗挥手道别。
“行,有需要叫我。”
上了车,内里一股皮具味迎面扑来,远远近近。刚坐下,空调阵阵凉风吹得周宸的太阳穴突突的疼。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与胃里的酒精交织在一起又让腹部更加发痛,几欲作呕。
真是糟心,不该喝那么多的。
周宸强忍着不适,他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窗外的夜景上,试图将那股烦躁硬压下去。
车载音响里传来电台节目叽叽喳喳的声音,两个主持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轶闻趣事,自顾自地笑着。一方唱罢一方登场,相互捧哏,聒噪着周宸的耳蜗。
从饭店出来后,周宸刚关掉勿扰模式,口袋里的手机就一直不停震动着。到现在,他终于不耐烦地将它掏了出来。
“Andrew,我错了。”
“我不应该喝那么多,我不应该酒后乱性。可是你要相信我啊,我真的是被骗过去的。”
“对不起,是我水性杨花,是我不要脸。求求你,回我一个消息吧。”
闪着荧光的屏幕上,一行又一行聊天框不停向上闪烁,周宸看着那大段大段的文字,舌头顶着一侧腮边,无名火在心里一直往上窜。
点开上面的一条视频,一个卷发男人正跪在地上不停磕着头,清秀的脸上哭得梨花带雨,嘴里抽噎地不断道歉。对着这张几近破碎的脸,也许很少有人能说出重话。
曾几何时,周宸也被黄金羽那白兔般不谙世事的模样所蒙骗,直到他亲眼目睹一个肥腻的男人趴伏在那熟悉的身体上耸动,而黄金羽的脸上尽是散不去的潮红和讨好,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周宸这辈子最恨背叛。
他刚想关上屏幕,而对面的人看到消息被已读后,急忙又发了一条视频过来。只见画面里,黄金羽拿着水果刀在手腕上划下一道又一道,将鲜血淋漓的伤口怼到他眼前。
“Andrew,我不能没有你,真的,没有你我会死的。”
“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只能死给你看了。”
看着这幼稚的自残行为,周宸觉得实在可笑。难道他觉得拿死亡来威胁自己这个已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会有用吗?
于是他答道:“黄金羽,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复你,我们已经分手了。”
“你见过真正的死亡吗?”
”收起你的把戏吧,你不敢死。
“别再来烦我。”
发完后,周宸顺手便将对方拉黑删除。
汽车的影子继续在路灯下滑行,电台终于安静下来,巨大的沉默里,周宸试图安抚自己绷紧的神经,却收效甚微。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出席公司会议、交接工作事项、偶遇舒泽、酒会应酬、前任骚扰······此刻,他只觉得身心俱疲。
“算了,忍忍吧,就快到家了。”他安慰着自己。
是的,回到家就好了。
“小伙子,我等会抄小路送你,我老婆还在家等着我,就不打表了,你多见谅哈。”上车时,司机告诉他这是今晚的最后一单。
和他一样,司机也急切地想归家。
周宸的家,宽敞而安静,明亮又宜居。
可是没有人在等他,他想。
头好像更痛了。
过了一会儿,一双皮鞋下了车,男人揉着太阳穴踱步向前。
他停在门口打量片刻,还是迈了进去。
“欢迎光临~”又是那阵尾音轻快的机械女声。
周宸最终还是选择调头回到便利店。
穿着制服的店员正在拖地,他一边抬头一边说道:“客人,我们已经打烊了,请去别的地方...”
舒泽把剩下的话断在嘴里。只见来人着一身黑色西服,用发胶梳上去的头发已经有些散碎,双耳各嵌着数枚耳骨钉。
他眼底爬着几条红血丝,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想买两瓶饮料,其他店已经关门了。”那人说道。
舒泽知道,附近再走500米就有家24小时便利店,但他懒得拆穿这拙劣的谎言。
“嗯。”他低声应允,继续拖地。
几台压缩机有节律地工作着,传出单调的股股音波。之前的无数个夜晚里,这声响伴随着舒泽一次又一次完成那套闭店流程:清点、记账、拖地、锁门。
五分钟后,拖把头掠过最后一块瓷砖,舒泽停下动作,抬头看着那最后的客人。
冰箱内灯映着男人的侧脸,他弯着腰细细打量着,手指在整齐的瓶盖间划过。
他目光专注,似乎挑选一瓶饮料是件什么很重要的大事,逡巡不定。
舒泽不由得想起那句当年高中几乎口口相传的笑话:
“周宸的眼睛啊,看狗都深情。”
这句话乍一听是贬低,实则是夸赞,只因这人生了一双桃花眼,又不要钱似地到处播撒笑容,上到耄耋老妇,下到四五龄童,纷纷醉倒在那眸子里。
这时,周宸感知到舒泽已经停了下来,于是转过头来朝他赔笑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他彬彬有礼,挑不出任何毛病,舒泽依旧不为所动。
周宸抱着三大瓶水,边走边补充:“太渴了,但是又不知道喝什么好,所以挑了半天,真是耽误你下班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收银台。凑近后,舒泽终于嗅到周宸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味,隔着一臂的距离他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吸间透出来的滚烫。
舒泽看了一眼面前的人,脸色平常,但耳尖通红,几欲滴血。
快速扫完三瓶装进袋中,舒泽说道:“总共13.5,还是现金吗?”
“对,顺便帮我积个分吧。”周宸拿出钱包,张嘴欲报手机号。
“我记得你号码,不用报了。”舒泽在屏幕上点着数字。
周宸呆了一下,转而一笑,说道:“是,我忘了,你可是过目不忘的舒神。”
舒泽没有接他的话,想起下午两人的肢体接触,这回他没有把袋子递给周宸,而是贴着桌子推了过去。
他的动作尽数收进周宸眼里,对方从袋子里直接拧开一瓶,久旱逢甘霖般咕噜噜地猛灌着。
舒泽看着周宸一口气饮完了一整瓶,但表情并没有畅快多少。他抬起手按在太阳穴上不停揉动,试图缓解疼痛。
对于烟酒这类易于产生恶性依赖的东西,舒泽认为那是人类逃避痛苦、不敢直面现实的安慰剂,所以他从不酗酒,也不理解这种行为的意义。
他静静等待着周宸自己离开,但男人却一直低着头,双眼紧闭,似乎在与什么困难相抗衡,脸色依旧很难看。
舒泽看着他,眼前的脸与记忆里的周宸重叠起来。彼时还是男孩的周宸正生病发着烧,躺在床上,手指紧紧揪着被子。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挤成两条小缝,小小的鼻子上皱起几道曲线,嘴巴还倔强地下战书:“舒泽,我很快就会好的,你等着吧,到时候我要用八神庵[2]暴削你!”
而他之所以生病,也完全是自找的。周宸前一天冒着大雨和同学踢足球,踢完球衣服没换就兴奋地拉着舒泽去吃麦当劳,回家洗完澡一开空调就呼呼大睡,到了后半夜直接烧成个火球。
时光交错,眼前这个半大小子的鼻子又像小时候那样皱了起来,这次的他并没有生病,但仍旧热极了,他顺手又打开了第二瓶。
“光长个子不长脑。”舒泽觉得周宸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孩子气。
周宸灌到一半时,他终于忍不住打断:“没用的,别喝了。”
男人手停在半空中,抬眼望着他,有些懵。
舒泽无视周宸紧紧跟随着的目光,去拿了瓶电解质水回来,仍旧沿着桌子推过去给他,说道:“喝这个。”
“好。”周宸付完钱,过了好一会,又说:“谢谢你。”
拉下总闸,锁上门,两人走出门口。深夜温度骤降,舒泽已经换下了制服,身上是薄薄的白衬衫,一阵风扬起衣摆,凉意席卷全身。
冷风钻入脑袋,舒泽思路清晰了些,他回想着自己的行为,有些后悔刚才的多管闲事。
“你穿这么少,不冷吗?”周宸的声音有些沙哑,打断了他的思考。
“不冷。”
“你要回家吗?”
“不回。”
“那你现在要去哪里?”
舒泽回头望向他,对上那双眼睛,有些无耐,转而又平淡地回答:
“上班。”
“上班?”男人有些诧异:“你不是刚下班吗?”
“另一份。”舒泽转过头,继续走着,今天已经破天荒连着回答好几个问题,他不想多言。
“那我叫个车送你吧?刚才耽误了你的时间。”周宸继续追问。
“不用,我骑车。”
一路无声,两人走到一辆停着的山地车旁边,周宸看着舒泽解锁。
舒泽已经坐上座垫,周宸连忙说道:“谢谢你的耐心。”
“你已经谢过了。”舒泽提醒他。
“那你可不可以加我的微信?这样我就能再谢你一次了。”周宸话题一转,又呵呵笑了起来。
舒泽不答他,他预感周宸要借机顺竿爬,便挥了挥手道:“再见。”头也不回地蹬车走了。
一路蝉鸣,风拂着面庞,他又开始回想。
再一次见到周宸,舒泽心中并非毫无波澜。
当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时,他十分震惊,但还是努力收住了情绪。他本以为他们这辈子不会再有交集,毕竟自己差点葬送了对方的整个人生。
看着眼前已经大变样的男人,那不菲的穿着和自己身上的工服不断提醒着两人之间的差距。
“周宸,最后还是你赢了。”舒泽想。
成王败寇,那么作为败者,他要做的就是永久地退出这场比赛,这场早该在七年前便结束的比赛。
现在,只要办完那件事,他就会离开这座城市,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周宸面前。
所以,面对对方的主动示好,舒泽难以理解。明明自己差点摧毁了男人的大好前程,远离他这个杀人犯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并不想再与周宸有任何交集。
“他在想什么?冰释前嫌?还是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报复?”
但眼下,他没精力去深究,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车轱辘在地上划了个半圆,猛然刹住,舒泽锁好车,抬眼望着眼前的建筑物,向这座高级会所走去。
①衔尾蛇:ο??ροβ??ρο??,也作咬尾蛇,是一个自古流传的符号,大致形象为一条蛇(或龙)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结果形成出一个圆环(有时也会展示成扭纹形,即阿拉伯数字“8”的形状),名字涵义为“自我吞食者”(Self-devourer)。这个符号一直都有很多不同的象征意义,而当中最为人接受的是“无限大”、“循环”等意义。(释义摘自百度百科)
②八神庵:日本SNK公司出品的系列游戏《拳皇》及其衍生作品的登场角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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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