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张爱玲《十八春》
“喂,周宸。”王朗朝后排其中一人说道。
今天是周宸回国的第三天,发小王朗特意为周宸组了接风宴,现在车停在最后一位朋友家楼下,等着他出门。
“干嘛?”周宸低着头,声音懒洋洋的,正百无聊赖地刷着今日手机里的新闻推送。
“你看,那不是舒泽吗?”
周宸循声望去,车窗外斜对面的便利店里,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正在整理货架。在他抬头的那一刻,那人刚好转身弯腰,只堪堪露出个背影。
可哪怕仅是个背影,他也能肯定那就是已经许久未见的舒泽,只因这背影周宸实在是看过太多太多次。
该有多久没见面了?周宸算了算,今年是他与舒泽认识的第十四年,也是两人分别的第七年。
认识?周宸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十四年中,前七年,他们或许称得上是挚友;但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只是天各一方、杳无音信的两个陌生人。
尘封的记忆微微振荡着,眼前舒泽的身影变幻成各种形状,长圆方扁,不似人形。
身体又回到了那一天。
周宸躺在大地上,大雨滂沱,剧痛传遍全身。
他的胸前正插着一把刀。汩汩鲜血流下,随即被水冲散。
雨幕间,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站在他面前,背着光,隐去面目。
周宸挣扎着起身,极力想要看清那张脸,颤抖地抬起手。
“咯咯......”一阵细碎的笑声传来。
“周宸,去死吧。”
变了形的声音幽幽说道,用力将刀柄更深地贯穿他胸口的血洞。
一身冷汗。周宸甩甩头,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开门下车,向车里其他人问道:“我去买瓶喝的,你们有什么要买的吗?”
顺便看看那个人。他没说后半句。
“要包蓝芙蓉。”王朗答道。
“冈本001,没有就换杜蕾斯。”某君此言一出,鉴于此人浪荡成性的作风,王朗马上怒骂道:“tmd,你小子今晚又要祸害哪个妹妹?”
周宸关上一车的笑声,朝便利店走去。
“欢迎光临~”周宸踏进门内,身旁甜美的机械女音随即响起。店员没有抬头,仍旧背对门口整理着货架。
周宸走到冷藏柜挑了瓶饮料,又回到收银台,在旁边架子上拿了盒冈本。
舒泽蹲着身子,左手在本子上记录着。周宸目光一路向下,从发丝到耳垂,再到细长的脖颈,最后是那截抓着笔的手臂。
还是那么瘦。周宸看着,有些出神。
记忆里的舒泽,袖筒里总是显得空荡,他以前喜欢打趣舒泽是“树枝”,笑他“弱柳扶风”、“一折就断”。相同的话,年少时是揶揄。可时过境迁,同样的字句,再吐出来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再细细看去,那弓起的腰背,倒确实有几分像弯垂的柳条。
曲起来的脊背正如舒泽这个人,他像一张拉紧的弓,永远蓄势待发。
周宸想起了舒泽每次跑前为了防止鞋带掉落,都会蹲下来重新系鞋带;又想起了小学时舒泽在他家佝着腰,双眼紧盯着屏幕,心无旁骛地玩合金弹头[1];还有两人同桌时,他撑着头吊儿郎当,看着舒泽蜷着肩膀将月考题认真地订正在错题本上,而自己的那张卷子早就扔到了九霄云外。
往昔桩桩件件,犹在眼前。
舒泽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一直都很认真,以前如此,七年后亦是如此。
周宸心想,就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可下一秒他又为自己竟产生这个念头而吃惊。
“结下帐。”想到等会的饭局,周宸用手指敲了敲台面,忍不住打断了蹲着的店员。
听到他的声音,那背影似乎愣了一下,笔尖陡然停在纸上,洇出一小片墨点。片刻后,店员放下纸笔,转身走向收银台。
周宸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而舒泽目不斜视,垂着眼一边拿起扫码枪扫着商品,一边讲着套话,听不出情绪:“请问有会员码吗,有的话报一下手机号。今日会员日,可享满20减3元优惠。”
“没有,我刚回国,不太懂。”
舒泽终于望向他,两人眼神交汇,周宸发觉他黝黑了许多,过去白皙得隐约可见细密的青紫血管,现在则变成了小麦色上缀着点点晒斑。
除了肤色,五官倒是没什么变化。这些年里,两人都长高了些,但舒泽还是和过去一样,个子比他稍矮些,还是那副稍小的骨架,周宸明显感觉到自己比他壮实了许多。
“怎么注册会员?”他继续问。
“报一下手机号。”
周宸报了串数字,舒泽在屏幕上敲击着。
“总共45元,请问怎么支付呢?”舒泽问道,同时拿起货品装袋。
“现金。”周宸向前递出一张大红色,忽而又想起还没给王朗买烟,便伸手指着收银台旁侧的柜台说道:“再要一包蓝芙蓉。”
而这时舒泽刚好也从相反方向将袋子递了过去,两只手就这样撞在一起。
二人皆是一惊,连忙将手收回。周宸立刻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要....”
“没关系。”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舒泽已经将烟放了进去,收了钱:“总共100元,欢迎下次光临。”
周宸拿着袋子站在那儿,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舒泽不语,走回货架前,蹲下来继续之前的工作,无视那道投射在他身上的视线。
周遭沉寂下来,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塑料包装碰撞发出的悉索声。
“舒泽。”良久,周宸的声音响起。
时隔七年,他终于又一次唤起这个名字。
依旧安静。
“老同学,好久不见了,留个电话吧。”周宸换了个称呼,语气里带了些讨好。
“......”
正当周宸以为舒泽不会再回答时,那人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他:
“我已经有你的手机号了,刚才你报过了。”
“行,那有空出来吃个饭。”周宸又换上一副笑脸。
“不必了。”舒泽迅速答道。没有一丝犹豫,干脆果断。
周宸笑了笑。舒泽的回拒与以前如出一辙,态度坚决,从不拐弯抹角。
刚才他在想些什么?什么都没变?他们现在连朋友都不算。
周宸不再自讨没趣,他说:“好吧,那...再见。”
没听到回答,离开了便利店,周宸回到车里。
最后一位朋友早已到位,王朗忍不住回头问:“怎么去了那么久?和舒大学神这么多话聊?”
周宸刚想回答,刚上车的那位朋友一听到舒泽的名字,便阴阳怪气地道:“还‘舒神’呢,以前都说老周是‘万年老二’,是他舒泽的手下败将,处处压老周一头。再看看现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老周成了钻石王老五,车子房子票子,要什么没有?他舒泽呢?便利店站柜台!叫他舒神都是给他抬咖了。真是现世报!”
周宸眯着眼打量了他一眼,隐约想起这个人应该是叫陶然。高中时他和舒泽、陶然都在同一个班。陶然对周宸一直都是笑脸相迎,但对舒泽总是满脸鄙夷。他知道陶然一直不喜欢舒泽,但没想到七年后,此人仍旧怀恨在心。
王朗从中央后视镜偷偷观察着周宸的脸色,连忙打岔:“什么现世报,别瞎jb乱扯。人舒泽挺好的,以前高中不经常借你笔记看吗?少在背后议论别人。”
“我胡扯?我瞎说什么了?”陶然显得很激动。
“他有今天就是活该!一个杀人犯!社会败类!”他音量不自觉地抬高,手指乱舞,唾沫横飞,越来越急促。王朗心想,完了完了,恨不得伸手赶紧堵住那张嘴。
“谁不知道当年就是他差点害死老周——”
“闭嘴。”
声音戛然而止。
周宸把手放在太阳穴上,面带疲倦。全车的人都不自觉地看向他,空气静默到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回响,大家在等着他发话。
“别吵了,开车吧。”
话毕,他转头注视着窗外,随着车子启动,一幕幕街景向后倒退,化作记忆里一片又一片拼图。
这里是他的故乡,从出生到17岁,他一直居住在一幢三层小洋楼里,那里是远近有名的富人区,庭院里花繁叶茂,夜晚灯火通明,暖黄色连成一片。天气晴朗时,宽大的露台则是星星的绝佳观赏区。
而在富人区两公里外,则是一片因历史遗留下来的城中村。数不清的电线在半空中纵横交错,巷子里总是氤氲着宰杀牲畜的血腥味。到了深夜,几盏闪烁的白炽灯为归家的工人勉强辨明道路。而到了梅雨天气,脚下还得提防侵蚀到石阶上的青苔。
一条街道将两边一分为二,有人举家老小居住在不足50平的出租屋里,而有人一双随手丢弃的球鞋就是他人一个月的工资。同一片太阳,一面照着餍足的**,一面照着生存的窘迫,格外刺眼。
他和舒泽,就分别来自街道的两边。
富人们总是习惯抱团,财富就是他们的入场券,视穷人为疫病排除在外。穷人?对他们来说,这两个字眼代表着无力地挣扎、盲目的乐观、荒诞的愚昧。
而周宸是个这片富人区中少数的“变量”,因为他的父亲从小就严格管教着他,把他塞到了普通的小学里,混迹在不同家境的孩子们中。渐渐地,在他眼里,纸钞堆起的街区无聊至极,他热爱与男孩们打成一片,盛放着脏兮兮的生命力。
他学习好,为人热心,他是人群里的孩子王,享受着托举与追捧,宛若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9岁那年,舒泽走入了他的人生。
周宸第一眼看到舒泽时,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像一块顽石。潮湿、阴郁,刚硬而不可撼动,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是冷淡与放浪、寡言与蜜语的强烈对比,很难想象他俩是如何交流的,但他们就这样一路从9岁走到了16岁。
一开始,周宸只是出于好奇,他对逗弄舒泽这种“扑克脸”天然地感兴趣,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有人像舒泽一样,永远都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活像个布偶娃娃。
7年里,他们相互帮助过,也冷战过,周宸很难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下一个定义,因为无论他做了什么,舒泽都微妙地控制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仿佛只要他一抽身,他们就会变成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周宸并不喜欢掌控权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有时,对着舒泽没有情绪的脸,那股非人感让他直起鸡皮疙瘩。
“这副假面真恶心。”少年对布偶已经从幼时的兴趣变成了恐惧与厌烦。
再后来,就到了那一天,倾盆大雨里,他终于看到,那张如陶瓷般的面容上布满了裂痕。
“原来,你也会生气啊。”这是周宸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想法。
“到了。”王朗停好车,周宸听到声音,回过神来,和众人一起走进餐厅。
进了包厢,里面已经坐满大半圈人,菜也基本上齐了,就等着周宸一行人。
王朗拉他到主座坐下,小声说:“我点的都是你以前爱吃的菜,不过你出国了,也不知道你口味变了没,要是你不喜欢就再点。”
他又不知道从哪掏出几瓶飞天茅台和拉菲,跟众人说道:“今晚,是庆祝我兄弟,也是大家的好同学——周宸正式回国了。感谢各位这么忙还赏脸过来一同聚餐,大家一定要吃好喝好,不要客气。我王朗嘴笨,就祝大家万事如意,祝我兄弟周宸往后顺风顺水,事业有成,我先一口干了!”他一仰头,猛地将一杯下了肚。
周宸看着他,心中有些触动,两人从穿开裆裤时起就认识了,初中后虽然不在一起读书,却一直和他保持联系,从未间断。自己朋友众多,但交心的却甚少,而王朗就是其中之一,此生得此知己,足矣。
周宸也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很久没见了,各位。谢谢大家来见我,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既然王朗说了,那我就不说多的了,我迟到了,先自罚三杯,你们随意。”
周遭人都站起来一起敬酒,周宸连饮两杯。
到了第三杯,他转了个方向朝着陶然,说道:“兄弟,刚才车上是我情绪没控制好,多见谅。”
陶然有些惊讶,刚放下的杯子又马上举起来,忙说道:“没有没有...是我的错...”
王朗看了他们一眼,心里想,刚才车上那件事就算是翻篇了。
两人敬完,周宸坐回位置,王朗朝他凑过来。
“阿宸,你长大了,真是个体面人。”他悄声对周宸说道,在桌底下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周宸没说话,他知道刚才王朗在车上一直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生怕自己生气。他也当然清楚陶然的为人,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因此,对于这种人,他并不想多辩解些什么。再加上今天王朗这么辛苦的策划,他没理由为了一己之私而随意翻脸。
周宸想,自己确实“长大了”,他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只会横冲直撞的少年。如今的他学会了收起锋芒,许多事也应付裕如。
就像现在,男生勾着他的肩跟他高谈阔论,周宸刚莞尔听完,又有几个女同学举着红酒过来,盘问着他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他在席间言笑宴宴,从容自若地与他人推杯换盏,众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一派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王朗注视着人群中心的周宸,顶部的吊灯为他镀上一层金边,这个人有显赫的家世为他背书,接人待物又随和开朗。过去那桀骜乖张的性子,也被时间熨帖成了温和体贴,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完美。
他不禁想:“真是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光明灿烂。看上去他已经从七年前走出来了,还更好了。”
正当王朗由衷地为周宸感到欣慰时,却察觉到他正无意识地敲击着手中的杯壁。
王朗和周宸认识这么多年,早已形成很深的默契,哪怕是一个动作都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看得出来,周宸心思并没有全心投入到气氛当中。
“这小子还是生气吗。”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酒过三巡,周宸菜没吃几口,人倒是被灌了好几圈。现在心跳加速,胃部隐隐有些灼烧,但并不上脸,众人喝得尽兴,没人看得出他的不适。
在场的一些女生早已喝得满脸通红,她们小声交谈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周宸,发觉他似乎心情很好,于是一位女生作为代表大着胆子向周宸问道:“周宸,跟我们讲讲呗,美国人应该挺开放的吧?”
“怎么突然这么问?”周宸察觉出她话里有话,没有直接回答,依旧笑着,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
本来与他人攀谈着的王朗不自觉地停下,看着周宸那只手像上了发条一样开始摆动,他心底又开始紧张起来。
“哎呀,其实就是...”那女孩有些忸怩,犹豫着该如何发言。
“嗯?”
她抬头看着周宸还是笑眯眯的模样,便宽了心说道:
“听说你在国外男女通吃,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①合金弹头:日本SNK公司旗下的横版射击游戏系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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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