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瀛城今日又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那人一身藏青色锦袍,牵着马在错综的道路来来回回地绕,时不时还会被热情的商贩拦下,好一会儿才脱身而出。
来人正是春酲,一夜疾驰,今早便进了城。但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春酲又是个内敛性子,结果可想而知,他在茫茫的人海里迷失了前进的方向,俗称迷路。
春酲虽然在灵察司待了三年,但许砚没给他派过任务,他本身也没什么多余的好奇心,因而从未跟着灵察司的人到实地办过案。
实际上不只是办案的时候缺席,大多数时候,春酲只是独自待在院子里,练剑,看天,像被摆进画面里的家家酒娃娃。
春酲不知道办案的具体流程,但师父教过他想做成一件事最重要的就是消息,而人越多的地方消息就越多。
罢了,等碰头的人急了,自然会来找我吧,春酲想。于是他放心地找了家客栈栓了马,又从后门离开,拐进了之前一家人声鼎沸的大酒楼。
恰好赶上饭点,春酲随口点了几个菜,又要了几坛上好的酒,便在伙计一言难尽的表情里坐在临窗的位置,托着下巴假装看外面的风景。
春酲没喝过酒,也不打算喝,点那么多坛酒只是因为它的标价高。临走前他们家大人说了,第一次出远门不能亏待了自己,要点些好的吃,这东西最贵,多点些准是没错的。
“我滴个乖乖哎,小兄弟你这是什么品味?”春酲正感慨着自己强大的执行力,一道粗旷的声音便横插入耳,他抬头就见五大三粗的一人站在桌边,方才那句话正是他说的。
见春酲面露不解,那人抬手一指桌面。
春酲跟着低头,便见桌上摆了三坛顶好的酒,封还没拍开,就隐隐有暗香溢出。
再看一旁,生苦菜,煮白菜,凉拌蕨菜根再加上一盘烤红薯,衬得一旁的蛋花汤都显得有格调起来。
春酲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做声。
平日里都是灵察司里的婆婆做菜,春酲一般端着碗给什么吃什么,就是偶尔去酒楼,点菜的事也无需他费心,坐等着吃就好了。所以春酲脑袋里的菜谱还保持着在山里的模样,方才伙计问他要点什么,便不假思索地答了。
汉子见他没回答,便又道:“小兄弟可是在等朋友?”
春酲摇头,他觉得瀛城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自来熟。
“那咱俩拼个桌,在下秦锋,瀛城本地人。”见春酲一个人,秦锋便自来熟地坐在对面,介绍完自己又找小二要了几个佐酒的菜,笑着开口,“你点的这酒都是烈酒,光靠这几个青菜根薄草叶的可压不住,得来点硬菜。”
春酲点头致谢,想了想又把酒坛推向对方,示意秦锋可以随便喝。
秦锋见春酲周身气质不凡又出手阔绰,不似寻常人家,听声音也不像本地人,念着手里的好酒,秦锋开口提醒道:“小兄弟是从外地来的吧,大哥可得提醒你一句,夜里不要往那山里跑。”
还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小小地得意了一下自己探听消息的运气,春酲又在心里给即将进行社交的自己打了打气,方才开口道:“秦大哥何出此言?”
秦锋闻言叹息一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才道:“你来的晚不知道,前几日瀛城来了个戏班子,不知怎么就跑到山上去了,被发现的时候人都已经没气了。这还不算完,官府留了人看守,谁知道早上再去,别管是活人死人,都找不见了!”
好像都是已经知道的信息,春酲暗戳戳地想。
几杯烈酒下肚,疲累感涌上心头,秦锋突然很想抒发一下自己这几天陀螺一样连轴转的苦闷。
见春酲不像是多嘴的人,秦锋索性就将心里的牢骚说出了口:“小兄弟,我也不瞒你。你秦大哥我啊是个捕快,这案子就是我带人查的。你说说那么大一堆人,能跑哪去?可这山上我前前后后带人搜了六遍,愣是连人影都没见着一次。”
听起来和瀛城仙山的传闻一样,春酲皱眉。
“我们县太爷给灵察司送了消息,按理说今早这帮忙的人应当到了,可我在城里找了半天找不见人。张瑛这个磨洋工的蜗牛,等我见了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顿。”秦锋忽地拍案,似乎已经想到了那个场景,畅快一笑。
实际上因灵察司任务的特殊性和危险性,能出来协理案件的灵察官都是皇帝亲封的三品官员。别说秦锋,就连县太爷见了也得恭称一声大人。
但是眼下那人不在,秦锋这人心又大,自然没了顾忌,左一句拳打张瑛右一句脚踩蜗牛地说了起来。
听着听着,春酲觉得太久不吱声有些不礼貌,刚想附和一声,又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出门前大人说他不属于官府,协助查案时让他先用着一个回家探亲的人的令牌,那人叫什么来着……
春酲从包里翻出带着官印令牌,上面用遒劲的字体写了两个大字——“张瑛”。
他看看令牌上的字,又看看侃侃而谈的秦锋,在沉默和解释之间选择了最高效但最不顾旁人死活的方法:直说。
于是春酲把令牌放在了秦锋面前,道:“张瑛是我。”
瞥见上面的字,秦锋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冷汗霎时浸透了背上的衣衫。
此时的秦锋恨不得把手伸回一刻钟之前狠狠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一个大男人说什么东西不好,非要说些碎嘴子的话。
春酲同人打交道的经验寥寥无几,自然不解对方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但他稍一思考便“恍然大悟”——自己半天没点明身份,秦捕快定是生气了,还气得不轻。
于是春酲直接起身,行云流水地躬身道歉,吓得秦锋腿一软差点跪下抱着春酲的腿喊祖宗。
怪了,怎么好像更生气了。
春酲看着秦锋发抖的身子,再次在心里检讨了一下自己,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鼓起勇气去问路。
“秦捕快可否同我细讲一下这个案子?”道歉解法并不通用,春酲觉得自己已经无计可施,索性破罐子破摔,岔开话题。
这边的秦锋却如蒙大赦,又开始左一句张大人右一句莫怪地引着春酲往官府的方向走,路上便将自己知道的事一一告知。
第一次见那惨状时,饶是参与办案多年的秦锋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地上躺着的人身上插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被刀剑捅穿脖子的,还有被锤斧砸进脑袋的,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戏服已被殷红浸透,前几日还活生生的人就那么了无生息地倒在了后山。
凶案的现场往往能留下很多线索,偏那仵作又因为腹痛难忍告了假。这里大型凶案几乎没有,秦锋的经验不多,也不敢让人贸然搬运尸体。
秦锋不怎么信神鬼之说,单看这现场的残忍程度,断定这是有人寻仇,于是他留下一队衙役看守现场防止闲等杂人进入,便回去秉明县太爷。
谁知等第二天秦锋再到现场,尸体却不翼而飞。他大喊了几声发现这山里实在是静得可怕,才惊觉留下的衙役也不见了踪影。
按下心中不好的预感,秦锋仔细探看,登时后背发凉。这地上干干净净,连血迹都没有,哪里像发生过凶案的样子。
说到这,秦锋打了个寒噤,斟酌着语句道:“张大人,这怪事蹊跷,若说是被野兽吃了去,武器和衣服不该也不见。若是被人敛了去,且不说有衙役守着,就算连衙役们也绑了,总不至于半点痕迹都不留下。感觉这更像是……”
春酲走了一会才想起来张大人是在叫自己,便转头看着秦峰,疑问道:“像什么?”
“人被山吃了。”
这是什么新流行的话本子吗?春酲无言片刻,道:“你是官府中人,莫要危言耸听。”
倒不是说春酲也不信神鬼,身在灵察司,即使再躲起来摸鱼也见过灵察官处理一些妖鬼做案的奇事,不过更多是虚惊一场。
何况那些灵最大也不过成年壮汉体型,若真如秦锋所言,这东西像山一样大,或者说就是山本身,又怎么会如今才出事,整个瀛城怕是早早就遭了殃。
再说,春酲他只是看起来有点呆,又不是真的不通人性。秦锋这话若让有心之人听了去再传播开来,整个瀛城就会被恐惧笼罩,搞不好整城积蓄多年的繁荣就会因为一句不知真假的风言毁于一旦。
秦锋显然也意识到了一点,忙不迭地开口赔不是。
想着百闻不如一见,春酲侧眼瞧了眼西面那座山峰,道:“秦捕快,带我去山里看看吧。”
应了声,秦锋引着春酲出城往山里走去。白日里的仙山依旧静谧,许是不久前刚发生过命案的缘故,只有零星几人结伴在外围捡些柴火。
越往里走,落下的阳光就越发稀疏,层叠的树冠遮云蔽日,阴涔涔的凉意逐渐蔓延上来。
“前几天我来这儿的时候也没那么冷啊。”秦锋搓着手背嘀咕,时不时抬头打量周围的景色。
眼看着前方墨色渐浓,春酲打听了凶案发生位置的方向,便让秦锋先回去同县太爷汇报,之后的路自己单独去往。
秦锋虽知道灵察司的人是专门同怪异之事打交道的,但这次毕竟面对的是一整座山,而且他总觉得面前这位好像不怎么熟悉任务的样子。
生怕春酲逞能把命搭上了,秦锋好声好气地劝了又劝,见实在改变不了春酲的想法,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快出山的时候,秦锋回头看了看,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树林里的阴影翕动,正在往山中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