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政策》记——
嘉佑十九年三月,徐州群星辉熠,夜如白昼,观之有吉瑞耀世之兆。同年仲夏,大雪封路,鸦鸣三日,恐有妖鬼霍乱之势,帝乃暗设府查之,谓曰灵察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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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的一条官道上,一行人拿着灯笼向前走着,寂静夜里,有些凉薄的女声缓缓开口:
相传瀛城有仙山,云雾缭绕,怪石嶙峋,夜深始现。某日晚间曾有一名瀛城居民进入其中,隔日不归,官府白日派人搜山数十次却未见其痕迹,活生生的人竟如凭空蒸发一般,不见踪影。
家属偷偷上山寻过几次,也去官府闹了数回,却都没有结果,最后不了了之。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那人却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只是失踪的人回来后性情大变,整日浑浑噩噩地闷头喝酒,偶有清醒的时分,便睁着长了肉瘤的眼死死地盯着来时的那座山,期间凡是有人言语,就会引得那人怪叫阵阵。
那副模样不像是精神受损,倒像是……
“……被鬼挖空了灵魂!”煞白的一张脸猛地从灯笼后面的阴影里探出,尖着嗓子开口。
握着提手的人瞬间身子一抖,下意识就将手中的东西砸了出去,却见那鬼影反手一接,扭身晃到一边,笑得灯影一颤一颤的。
“岁春生!你又吓我!”被愕到的女孩登时回了神,怒气冲冲地瞪着对方,抬手便要打。
“明明是夏长你自己胆子小,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岁春生收了笑,眼底却还带着揶揄,抬手在女孩额头轻轻一弹,才开口说明来意,“今天从大人到小李子都忙得很,顾不得上吃晚饭,我便做了些桂花糕让大家分着吃。给你们留了些,想着巡街的队伍也快回来了,便出来迎一迎,哪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你们讲故事。我来凑个热闹罢了,谁知道有些人的胆子比那针尖尖还小。”
说完,两个女孩就闹作一团往里跑,银铃般的笑声远去,只留一清瘦的人影站在原地。过了许久,他才抬步向屋内走去。
待推开半掩的门,那人的容貌也被烛光映了个清楚。朗目疏眉,玉骨清像,深棕色的长发被高高束起,月白的外衣上松松斜斜地映了层金色,无端多出一股神性。
此人正是春酲,三年前饿晕在徐州的一处山洞里,被上山游玩的灵察司总监许大人捡回来的。
当时春酲醒来,还被周围人的热情吓了一大跳,差点跳窗逃跑。
待放松下来后,春酲磕磕绊绊地介绍了自己的经历。他自幼在深山中修行武艺,因为遇上了些瓶颈,被师父撵出来独自历练。
面对众人的疑虑,春酲虽答得慢些但都坦然回应。正巧许大人膝下无子,又见他目光清明不似作假,左右想想不过多一双碗筷的事,索性将春酲留在了府中,当半个儿子养。
这边春酲抬眸,见岁春生和夏长两个小丫头占着墙边的椅子用布子捣鼓脸上的糯米粉,便去桌边坐下。
刚拿起一块糕点,旁边的衙役就用胳膊捣了捣他的胳膊,道:“听那俩小丫头聊,你对那瀛城感兴趣?”
还未等春酲回答,那人就压低了声音地接了下去:“实不相瞒,我家里就有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人。”
春酲一愣,尽管在山中久住,但他也听师父说过,瀛城商贾云集,是很多人升官发财的宝地,当地的乡绅出售阔绰,万一要是那天师徒俩穷的吃不上饭就拿个破碗……
思及此,春酲连忙甩了甩头,定下心来看着说话的衙役。他开口想说明自己的疑问,话在脑子里编辑了半天却只憋出来一个字,“逃?”
“是啊,”那人也不介意,压低了声音比划,“人人都知瀛城西面有座鬼山,时隐时现,夜里看啊,渗人得很。”
一座山那么大,如何会时隐时现……春酲皱了皱眉头,并未多言。
“我知道你心里疑惑多,莫急莫急,且听我慢慢跟你说。”只见那衙役为自己添了杯茶,又拿出把小扇子,看那架势倒像是个说书的。
原来瀛城有山,却并非只有西面被称为仙山的那一座,只是其他的山都矮小,被衬得更像大土坡,商队往来也多从另外三面走。
“仙山”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是仙山的,平日里看除了树木异常繁茂外,与寻常山脉无异。只有一点说来邪性,那山有时夜晚会被莫名出现的白雾覆盖,看不清形貌。
起先有些樵夫不信邪,拉了伙壮了胆,偏要夜里进那仙山里瞧瞧,怎料刚致林边便见树叶无风自动,山里不时传来几声巨响,还夹杂着孩童尖细的笑声。
几个大汉登时吓破了胆,屁滚尿流地跑回家,出门逢人便说那山是座仙山,白雾和巨响都是仙童玩乐弄出来的。
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没几日那些大汉就被发现暴毙家中,也再没有人敢深夜里靠近那座山了。
“可你之前说它是鬼山。”春酲追问,隐隐有些不安。
被问的人却嘿嘿一乐,摇着手指道:“哪有什么好东西能弄出来漫山遍野的白雾,我看不是什么仙童,而是染了什么脏东西,最后连命都搭进去喽。而且你看那瀛城四山环抱,像不像一处天然的墓地!”
“搁灵察司里讲鬼故事,我看你也是闲得没事干了。”岁春生走过来,脸上的糯米粉已经擦净,露出有些英气的面容。
岁春生顺手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了跟来的夏长嘴里,才接着开口:“我看你以后还是少去些酒楼茶馆,别再把我们呆头鹅带坏了。”
春酲:?
他看起来真的很不聪明吗?
春酲心知他们并无恶意,只是自己在山中除了师父几乎无人可以交流,论嘴皮子属实是斗不过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只得坐在一边数着盘中的桂花糕。
好在春酲还没郁闷多久,就被开门的声音打断了。
灵察司的小厮小李子推门而入,环视一周瞧见春酲,便开口道:“春酲哥,许大人叫你过去。”
春酲应声,跟屋里的人道了别,跟着小厮离开了。
近来各地上报来的灵案成日增长,灵察司上下可用的灵察官已经都派出去了。好不容易维持了平衡,昨夜却有一封加急的信送到了总监许砚手上。
信中文字描述诡异,当地的县太爷又直言讨要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协助办案,这可把许大人愁坏了。
在揪断了第十六根胡子之后,许砚终是遣了人去唤春酲来。
只是一来春酲不属于官府,从未接手过这些事情,二来这案子发生的位置又属实蹊跷,让这脑袋空空的孩子去冒险,他实在担心。可若是案件不平,人心惶惶,冤死的人也……
思来想去,踱步的许大人又按上了第十七根胡子。
春酲就是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他刚一进屋就和手里捏着长须的许砚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间陷入凝固。
最后还是许砚轻咳一声,秉着我不尴尬难受得就另有其人的态度,松开胡子上的手,一本正经地拍了拍春酲的肩膀,清清嗓子开口道:“春酲还没睡啊。”
等了半天听见这么一句,跟在一旁的小李子表情变换几许,终是靠着那抹尊敬把抽动的嘴角压了下去。
春酲瞧着许砚神情严肃,也不由得端正了站姿,正色道:“是。”
接着又像是觉得一个字有些单薄,长辈关心自己,自己也该回以同样的尊敬,便又恭敬地补了一句:“许大人也没睡啊。”
这下小李子的嘴角真的压不住了,忙掩面告退,生怕再待一会忍不住乐出声来。
经这一来一往,气氛陷入了更深的停滞。这次是春酲主动开口打破了这潭死水,道:“大人找我何事?”
说到案子,许砚的眉头霎时皱了起来,斟酌了一番,才开口问到:“春酲可曾听过瀛城仙山?”
短短半个时辰内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春酲面上点头,心里却在嘀咕是不是最近连灵作案都要先写好申报书了。
许砚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将信中始末讲述了一遍:
瀛城各路商队扎堆,本就人流熙攘,又常年太平,城中每日人流量大,多几个人少几个人原本也不是什么值得人焦心劳思的事情。
可前些日子城里来了一队戏班子,刚进城就摆了大阵仗。随着慕名而来的人多了,戏班班主便放出消息,说是要办一次大演,一时间瀛城关注此事的人不计其数。
到了演出当日,本该锣鼓喧天的场地却只剩下搭建好的旌旗和几根空柱子,承诺演出的人不见踪影。台下聚的人群虽都因戏台的失约抱怨连连,但也很快便散了去做自己的事,只当是是戏班子圈钱跑路的惯用手法,并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
事情的突转是在当天下午,几个结伴上山捡柴火的少年少女慌慌张张地跑下山,一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关起来,精神呆滞、心跳加快却手脚冰凉,显然是被吓狠了。
家中的人怕孩子碰上了什么惹不起的大事,忙不迭地带着孩子报了官。
当地的县太爷让人安抚了很久,才有个胆子大些的孩子抖着声音开了口,说是在山上死了好多人。
听到这,县太爷立刻派人围山搜寻,最终在山中一片平地上找到了尸体,有衙役一瞧,正是几天前大张旗鼓的那支戏班子。仵作不在,领头的捕快禀报了县太爷后,便留了一支小队看守现场,只待明日一早查验。
可到了第二日,捕快带了仵作上山,那里哪还有人影,就连昨夜留下的衙役也不见了踪迹。
县太爷怕引起民众恐慌,就让人做了几个草人盖了白布抬回官府里,忙不迭地向灵察司送了急信。
卷轴同桌面碰撞的轻响拉回了春酲的思绪,扫过面前人眼角新添的细纹,春酲深吸一口气,抱拳道:“春酲领命。”
春酲的犹豫,并非认为此行凶险。单论灵察司的人向来亲近和善,许大人更是将自己视如己出这一点,春酲便没理由推辞,更何况他自幼修行内力深厚,又精通各种武器,单论打架怕是无人能敌。
但再逆天的人也有他的弱点,这个战斗力强大到扔哪个战场里都能以一敌百的人——他晕血,甚至到了看见大片红色就难受的地步,只不过一直藏得很好。
过了一会,春酲抱着一堆许砚专门让人做的武器,推门离开。
微凉的穿堂风迎面而来,此时蝉鸣渐稀,倦鸟归巢,巡逻的更夫打了梆子,扬着声音喊着“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春酲回屋收拾了行李,又望了一眼仍灯火通明的灵察司,纵身上马,踏月而去。
与此同时,一白衣人从瀛城墙边悄然翻出,直奔仙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