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南的冬天总比江沪来得急些,当年第一场雪飘下来时,没打招呼,下午第二节课的铃声刚落,窗玻璃就蒙了层薄薄的白。
教室里静得很,只有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混着窗外偶尔落雪的轻响。
沈宁缩了缩脖子,把冻得发僵的手往校服袖子里又塞了塞。方才课间去给母亲送伞,手套落在菜煎饼摊的木案板上了,此刻指尖凉得像揣了块冰,连捏笔都费劲。
“冷?”
旁边忽然递过来只暖水袋,是姜野的。灰扑扑的橡胶壳上印着半掉的篮球图案,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暖得烫人。
沈宁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点从窗外飘进来的雪沫子,撞进姜野眼里时,正看见他眼尾有点红。大约是刚从外面回来,鼻尖还泛着运动后的薄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濡湿了几缕。
“不冷。”沈宁下意识想推回去,手却先一步被姜野攥住了。
姜野的手热得很,指腹带着常年打球磨出的薄茧,把他冰凉的手指整个裹在掌心,轻轻搓了搓,指腹蹭过他冻得发红的指节:“别硬撑。”
指尖的暖意顺着血管往上爬,像藤蔓似的缠上心口。沈宁的耳尖“腾”地烧了起来,赶紧飞快往四周瞟了瞟。
前排同学都埋着头跟数学题较劲,后桌的女生正用袖子擦眼镜,没人注意这边。
他想悄悄抽回手,姜野却攥得更紧了些,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下,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哄人的意味:“让我暖暖。”
雪是上课时候悄悄下的。沈宁总是不自觉的往外漂,窗外屋顶、树枝、场边的空地上,全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连空气里都飘着雪粒子的凉。
他是南方人,长到十七岁,见过的雪屈指可数,大多是落地就化的雨夹雪。此刻看着眼前的雪景,他忘了在上课,姜野戳了戳他的胳膊:“好好听课,下课陪你去玩雪。”
下课铃声刚一响,沈宁就就往教室外的雪地里跑。雪粒落在脖子里,凉得他一缩,却笑得更欢,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踩着雪来回蹦跶。
“小心点!”
身后传来姜野的声音,沈宁刚想回头,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
雪地上的凉气透过裤子渗进来,疼得他龇牙咧嘴,抬头就看见姜野站在门口,笑得直不起腰,连耳朵尖都红了。
“笑什么笑!”沈宁又气又笑,抓起地上的雪揉成球,朝姜野丢过去。雪球砸在姜野的羽绒服上,炸开一团白。姜野也不恼,弯腰抓了把雪,快步走过来:“敢砸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雪粒子在空中飞,两人笑着闹着,在雪中搀扶着,前进着。姜野的手拉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手套传过来,暖得他心里一颤。
“别闹了,手都冻红了。”姜野拉着他往回走,却在路边停了下来,指着地上的雪,“要不要堆个雪人?”
沈宁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
两人分工合作,姜野滚雪球做身子,沈宁找了两个石子当眼睛,又从口袋里摸出颗草莓味的糖,插在雪人脸上当鼻子。姜野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伸手,帮他拂掉落在额前的雪:“你堆的雪人,跟你一样傻。”
“你才傻!”沈宁瞪他一眼,却没躲开他的手。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雪人身上,也落在两人身上,连空气里的雪粒子都闪着光。
沈宁盯着雪人,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快,我们跟雪人拍张照!”
他拉着姜野站在雪人旁边,手机举得高高的,按下快门的瞬间,姜野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肩膀挨着肩膀。
照片里,雪人歪着头,脸上的草莓糖红得显眼,两个少年笑得眉眼弯弯,身后的雪地里,还留着他们打闹的脚印。
自习课的铃声刚落,沈宁就把手机偷偷藏在课本下,指尖在屏幕上敲得飞快,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连前排同学递来的笔记都忘了接。
“跟谁聊呢,乐成这样?”姜野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吓了沈宁一跳。他慌忙按灭屏幕,抬头就对上姜野带着审视的目光。
“我一个朋友,说了你也不认输。”沈宁白了他一眼,继续打字。
姜野却不相信,想起沈宁卧室墙上的合照。沈宁和一个女生笑得格外的甜。一股酸意瞬间涌上来,他冷不丁问:“该不会是谈女朋友了吧!”
“什么呀!”沈宁急得差点拍桌子,又赶紧压低声音,“就是普通朋友,你别乱说。”
可姜野根本没听进去,扭头转回去做题,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得力道都重了几分。
从那天起,姜野就开始“冷处理”沈宁。
以前下课时总凑过来跟他分享零食、借他抄笔记,现在却要么趴在桌上睡觉,要么跟别的同学讨论题目,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沈宁主动递过去的橘子,他摆摆手说“不喜欢”。想跟他对数学题,他只淡淡一句“没空”。
沈宁心里犯嘀咕,又有点慌。
以前两人形影不离,现在姜野这副冷淡的样子,让他上课都忍不住走神,总下意识往旁边瞟。
这天午休,沈宁终于忍不住,戳了戳姜野的胳膊:“你到底怎么了?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姜野头也不抬,翻着课本:“没怎么。”
“还说没怎么,你都好几天不理我了!”沈宁有点委屈。
姜野翻书的手顿住,却还是嘴硬:“我就是……最近想好好学习。”
“骗人!”沈宁看穿他的心思,忍不住笑了,“姜野,你是不是吃醋了?”
姜野被戳中心事,猛地抬头瞪他,却在看到沈宁带笑的眼睛时,气势弱了下来,嘟囔道:“谁吃醋了……就是觉得,你跟别人聊天那么开心,都不跟我说话了。”
沈宁看着他别扭的样子,心里的不适应突然烟消云散,反而觉得有点可爱。
他凑过去,小声说:“那我以后课间不看手机了,陪你做题好不好?别生气啦。”
姜野的耳朵更红了,别扭地转回头,却悄悄把自己的错题本推了过去,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这道题,你讲给我听。”
沈宁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忍不住偷偷弯了嘴角。
细数下来,他来鲁南已经有些时日了。
起初,他吃不惯这里的饭菜,连基本的家务也做不利索。可如今,他早已能熟练地帮妈妈打下手。
沈宁还想起他第一次,独自去菜市场的模样。分不清蒜苗和韭菜,妈妈明明交代要买韭菜,他却拎回一大捆蒜苗,结果那阵子家里连着吃了一星期蒜苗。
还有一次妈妈不在家,他试着自己做饭,选了最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没想到光是选蛋就犯了难,对着白色蛋壳和黄色蛋壳的鸡蛋纠结半天,最后实在没辙,只好打电话问姜野。
电话那头,姜野的笑声清晰传来:“听你这么说,以前还真是个没沾过烟火气的少爷啊!”
周末的阳光斜斜照进书房,姜野在沈宁家做作业,刚解开一道数学题,就听见客厅传来妈妈的声音:“宁宁,玲子又给你寄吃的啦!”
他和姜野同时抬头,放下笔往客厅走。茶几上堆着个鼓鼓囊囊的纸箱,拆开后露出层层油纸,里面是满满当当的南方糕点。
米白色的定胜糕印着福字,粉粉的桃花酥缀着糖霜,还有裹着椰蓉的糯米糍,刚打开就飘出清甜的香气。
“玲子也太有心了。”沈宁拿起一块定胜糕,递了块给姜野,“她知道我爱吃这些,每次寄来的一大堆。”
姜野咬了一口,甜软的米香在嘴里化开,比他吃过的鲁南点心更温润。
“不愧是一起长大的情谊。”沈宁妈妈笑着收拾着糕点,“等你明年考回去江沪,也记得给玲子带些咱们鲁南的特色,让她尝尝。”
沈宁点头应着,拿起手机给玲子发消息:“收到你的糕点啦!明年我回去江沪,给你带鲁南特产。”
姜野看着他低头打字时柔和的侧脸,忽然想起之前因为合照吃醋的事,忍不住小声问:“你和玲子,从小就这么好?”
“嗯,她比我大半年,小时候她总护着我。”沈宁笑着抬头,“我们不是亲姐弟,但是胜似亲姐弟,不过她现在在江沪,我们每天只能用手机联系。”
姜野“哦”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嘴角的糖霜。大概猜出沈宁床头的照片,和每天发短信的人了。
姜野咬下一口桃花酥,甜意混着心里的暖意一起漫上来,心情倍棒。
最近班里的毛线团突然多了起来,女生课间围坐在一起织围巾,连几个平时爱闹的男生,也偷偷拿着毛线针笨拙地戳着,据说都是织给喜欢的人。
沈宁看着桌肚里那团被他藏了两天的灰色毛线,有些坐立难安。
姜野的生日就快到了,他纠结了好几天,终于在前几天体育课休息时,拉着姜野躲到操场角落问:“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姜野正擦着汗,闻言抬眼,目光扫过不远处几个男生炫耀的围巾,故意叹了口气:“别的不用,给我织条围巾吧。”
“啊?”沈宁愣了,“我不会啊。”
“不难,跟着教程学就行。”姜野挠了挠头,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你看班里谁谁谁都有别人送的,就我没有。篮球队那几个家伙,每次看见别人戴围巾就笑我,说我没人疼。”
沈宁看着他故作可怜的样子,心里有点软,嘴上却不饶人:“谁要给你织,多麻烦。”说完就转身跑开,没看见姜野嘴角偷偷扬起的笑。
其实那天晚上,沈宁就把毛线买回来了,对着线团一顿折腾。总是织错,手指被毛线针扎得发红,拆了织、织了拆。最后还是沈宁问她妈妈。沈宁妈妈手把手教会的。
他怕姜野发现,每天都在家里赶工。
在姜野生日前一天,沈宁织到快十二点,眼皮都在打架,终于把最后一针收了尾。
他举起那条不算太规整、边缘还有点歪的灰色围巾,忍不住笑了。虽然算不上好看,但每一针都是他熬了好几个晚上的心意。
沈宁把围巾揣在书包里,梦里都在纠结怎么送。直到课间,他趁着没人,把姜野拉到走廊尽头,从背后拿出围巾,别扭地递过去:“喏,给你的。织得一般,你要是不喜欢……”
话还没说完,姜野就一把接了过去,迫不及待地围在脖子上,转了个圈问:“好看吗?我就知道你肯定会织的。”
沈宁看着他眼底的光,耳尖有点红:“谁让你老被人笑……下次别再跟我提这种麻烦事了。”
“才不麻烦。”姜野拽了拽围巾,凑近他小声说,“其实篮球队的人根本没笑我,是我自己想让你给我织。”
沈宁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伸手拍了他一下:“好啊,你骗我!”
姜野笑着躲开,围巾在风里晃了晃,灰色的毛线被阳光染得暖暖的。
夜幕刚落,常去的那家小饭店就热闹起来。姜野叫了篮球队的兄弟,还有班里几个玩得好的同学。
包厢里摆着冰镇可乐,刚上桌的招牌辣子鸡飘着香,红亮的辣椒裹着鸡肉,引得大家直咽口水。
沈宁坐在姜野旁边,看着他被朋友们围着起哄,忍不住笑。
等菜上齐,有人端上提前订好的奶油蛋糕,烛火点亮的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跟着音乐唱起了生日歌。
姜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睫毛在烛光下投出浅浅的影子。沈宁盯着他的侧脸,好奇地猜着他许了什么愿。
唱完歌,姜野深吸一口气吹灭蜡烛,刚睁开眼,就被旁边的男生抹了一脸奶油。
“来啊,别跑!”他笑着反击,随手抓起蛋糕上的草莓往对方脸上怼,包厢里瞬间炸开了锅,奶油飞溅,笑声此起彼伏。
沈宁没躲过,鼻尖被蹭上一小块白奶油,姜野看见,伸手想帮他擦掉,却被他笑着躲开:“别碰,你手上全是!”两人闹作一团,直到服务员进来提醒,才总算停下这场“蛋糕大战”。
散场后,沈宁帮姜野收拾着背包,忍不住问:“刚才你许的什么愿望啊?”
姜野正擦着脸上残留的奶油,闻言挑了挑眉:“不能说。”
“为什么啊?”沈宁追问。
“说了就不灵了。”姜野把背包甩到肩上,忽然凑近他,声音压得很低,“不过,我觉得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沈宁愣了一下,满脑子疑惑。
姜野看着他的样子,笑着拽了拽他的胳膊:“走了,送你回家。
路灯把柏油路照得亮堂堂的,两人并肩走着,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
刚从喧闹的饭店出来,空气里还飘着点辣子鸡的香味,沈宁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没话找话地开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偷偷用余光瞄着姜野。
姜野脚步顿了顿,转头看他,路灯映在他眼里,亮闪闪的:“有啊。”
沈宁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沉了下去,连踢石子的力气都没了。他低下头,声音轻了点:“是什么样的女生啊?长发的?还是……”
“谁跟你说,是女生了?”姜野打断他,语气里带着点笑意,又藏着点认真。
沈宁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是、是男生?”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瞬间闪过班里好几个男生的样子,却怎么也没法和“姜野喜欢的人”联系起来。
姜野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晚风拂过,把他脖子上那条灰色围巾吹得轻轻晃动,正是沈宁熬夜织的那条。
“嗯,是男生。”姜野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却格外清晰,“其实……我一直喜欢你,沈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