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的最后一个月,沈宁几乎没闲过。
白天给孩子们上课,傍晚就守在学校的翻新工地,盯着工人修补漏雨的屋顶、粉刷斑驳的墙面,连教室窗户上的玻璃,都是他亲自挑选的隔音款—。
他想给孩子们留下一个能安安稳稳读书的地方。
除了翻新校舍,他还托了江沪的朋友,筛选了三位有经验的专业老师。
面试那天,他特意让老师们跟孩子们一起上了节课,看着孩子们围着新老师问东问西的模样,沈宁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
离校前的最后一课,沈宁把桑落叫到了办公室。
夕阳透过新换的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柔和的光斑,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递到桑落面前:“这个给你,以后有想记的事情,都可以写在上面。”
桑落接过笔记本,指尖轻轻摩挲着封面,小声说了句“谢谢沈老师”。
沈宁蹲下身,与他平视,语气温柔却坚定:“桑落,老师要回江沪了。你愿不愿意跟老师一起走?去那边读更好的学校,有宽敞的教室,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桑落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小手攥紧了笔记本的边角:“我愿意……可是我爸爸他……”话没说完,声音就低了下去。
看着孩子眼底的犹豫,沈宁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格外认真:“大人的事情,我们大人会解决,你不用操心。”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桑落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老师向你保证,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一定会带你走,让你过能安心读书的日子。”
桑落抬头看着沈宁,他的眼神很坚定,像山间不会动摇的松树。
沉默了几秒,桑落轻轻点了点头,眼里重新泛起了光,小声却清晰地说:“我跟沈老师走。”
沈宁笑了,伸手擦掉他眼角没忍住的泪珠:“好,那我们拉钩。”
他伸出小指,桑落也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小指,两个指头勾在一起,像是许下了一个不会被打破的约定。
次日天刚蒙蒙亮,姜野便驱车上路,朝着桑落父亲居住的小城赶去。
车子停在一栋斑驳的老楼前,他推开门,一股呛人的烟草味扑面而来。
那位身形佝偻的男人正蹲在墙角抽烟,指间的烟卷明灭不定,脚下散落的烟蒂铺了薄薄一层,像被遗弃的碎心事。
姜野没做多余的寒暄,径直将拟好的代为抚养协议放在积了灰的桌上,声音沉稳却透着恳切:“叔,您一个人带孩子的难处我清楚。我和沈宁是真心想照顾桑落,会把他当亲儿子对待,给他好的生活和教育,您随时能来看他。”
男人闻言,缓缓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枯瘦的食指孤零零地竖在半空。姜野眉峰微蹙:“您这是什么意思?”
“给我一百万。”男人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姜野,“孩子你们带走。我知道你们城里来的,不缺这点钱。桑落还有个奶奶,我得养。”
姜野盯着他半晌,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空白支票和一支笔,“啪”地放在桌上,语气冷了几分:“支票你拿着,数字随便填。但我要说清楚,从你签字的这一刻起,桑落的生活由我们全权负责,你不能再以任何理由打扰他。”
男人的眼睛瞬间亮了,抓起笔在支票上飞快地写下一串数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刺耳。
签完字,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卖掉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头也不抬地补了句:“别看才不到七岁,洗衣服、做饭都能干,能帮你们搭把手。”
姜野捏着协议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眼底的温和瞬间冷了下来。
他盯着桑落父亲那张被烟草熏得蜡黄的脸,声音里没了半分温度:“叔,我是来接桑落走的,不是来做买卖的。”
“买卖?”男人嗤笑一声,粗糙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没钱怎么养他?你们城里人大方,少这点钱不算什么,桑落跟着你们是享福,这不挺好?”
沈宁不知何时也赶了过来,站在姜野身后,目光落着男人,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意,将支票推到男人面前,语气沉冷:“钱你随便填,但桑落我们不是让他做活,是让他上学,过该过的日子。”
男人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他们让他随便写。
迟疑片刻后,眼里闪过一丝算计,很快又被贪婪盖过,抓起笔在支票上潦草写了个数,甩在桌上。
“行,他以后跟我没半点关系。”说罢,他拿起协议签了字,揣着支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连眼角都没扫过那个孩子。
桑落从里屋慢慢走出来,小脸上没什么表情。
沈宁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柔:“我们带你们回家。”
他从包里拿出一颗奶糖,递到孩子面前。
桑落接过糖,自己则抿着嘴,轻轻点了点头。
姜野将协议收好,走到孩子身边,尽量放柔了声音:“走吧,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沈宁牵着桑落的手,三人转身走出了这间昏暗破败的屋子。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去机场的路上,阳光透过车窗,在后排座椅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桑落眼睛好奇地盯着窗外,掠过的高楼和绿树,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小城之外的世界。
姜野余光瞥见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对沈宁低声说:“回去先带他做个体检,再去买几身合身的衣服,学校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下周就能入学。”
沈宁点头应下,转头对桑落问道:“到了江沪,我们先去吃顿好的,想吃什么?”
桑落想了想,小声说:“鸡蛋。”
四人下了飞机。抵达江沪的家时,已是傍晚。
打开门,温馨的两居室里亮着暖黄的灯,客厅的角落特意让人收拾出了一个儿童区,放着崭新的积木和绘本。
桑落站在门口,不敢迈步,沈宁牵着他的手,慢慢走进屋,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
“桑落你先住这间房,”姜野推开一间卧室的门,里面摆着小床和书桌,“都是新换的被褥,看看喜欢吗?”
桑落走进房间,指尖轻轻碰了碰柔软的床单,眼里的茫然渐渐被微光取代。
晚饭时,姜野做了满满一桌菜,鸡蛋羹放在桑落面前,他看了看姜野和沈宁,才拿起小勺小口吃起来。
饭后,沈宁陪着桑落在客厅搭积木,姜野则在书房处理后续事宜,给孩子办理落户和入学手续。
夜深了,沈宁把等桑落睡着,走到书房门口,看着姜野专注的侧脸,轻轻靠在他肩上。
“把桑落接来,是对的。”沈宁轻声说。
姜野握住他的手,眼底满是暖意:“以后,咱们好好照顾他们。”
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屋内的灯光温柔静谧。桑落躺在小床上熟睡。这是他有史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温水泡软的棉花,暖融融地铺展开来。
周一清晨,姜野和沈宁特意早起,牵着桑落站在小学校门口。桑落眼神里带着对新环境的怯意。
沈宁小声安慰:“别怕,老师很好的。”
班主任是位温柔的女老师,笑着和桑落打招呼。
沈宁细细叮嘱着注意事项,姜野则在一旁帮他整理好书包背带:“放学我们来接你,好好上课。”
看着桑落的身影走进教学楼,沈宁才转身,却发现姜野正盯着手机屏幕出神。
“怎么了?”他轻声问。
姜野皱着眉,把手机递过去:“桑落父亲那边有消息,拿着钱去赌,输光了还欠了债,有人看到他在老家街头游荡。”
沈宁的眉头也拧了起来:“得提防他回头找孩子,我去联系律师,把协议里的条款再明确一遍,不能让他打扰孩子的生活。”
姜野点头,握住他的手:“放心,有我在。”
傍晚接孩子放学时,校门口围了不少家长。
桑落也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满分的数学卷,递到姜野面前,眼神里藏着期待。
姜野接过试卷,眼底瞬间漾起笑意,揉了揉他的头发:“真棒,晚上加鸡腿。”
回家的路上,沈宁明显感觉到桑落小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
周末,姜野和沈宁带着桑落去游乐园。玩过山车、碰碰车。会去动物园里看熊猫。去水族馆里看海豚。
夕阳西下时,他们坐在草坪上吃冰淇淋,沈宁举着手机拍下三个人的合照。
照片里,三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串紧紧相连的省略号,预示着未完待续的温暖。
深秋的午后,姜野刚把桑落送进学校,就被一个佝偻的身影拦在了校门口。
桑落父亲穿着洗得发皱的旧外套,头发乱得像一团枯草,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
“姜先生,耽误你几分钟。”他搓着手,眼神躲闪却又透着算计,不等姜野开口,就凑上前压低声音,“再给我一笔钱吧,不多,就当……就当看在我是孩子亲爹的份上。”
姜野眉头瞬间拧紧,语气冷硬:“当初的协议写得很清楚,钱你已经拿了,孩子的抚养权归我们,你没有资格再提要求。”
“协议?”桑落父亲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引得路过的家长频频侧目,“我是他们的亲爹!血缘摆在这儿,协议算什么?你要是不给钱,我就去学校把桑落带回去,让他跟我过苦日子。反正我穷惯了,不怕丢人!”
这话像根刺扎进姜野心里,他攥紧拳头,强压下怒火:“你配当父亲吗?当初是你亲手把孩子给我们,现在又来拿孩子要挟?”
“我也是没办法!”桑落父亲垂着头,声音又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假意的哀求,“我欠了赌债,人家天天催着要,不给钱就打断我的腿。姜先生,你有钱,就当可怜可怜我,也可怜可怜孩子,别让他跟着我担惊受怕。”
姜野看着他这副反复无常的模样,眼底只剩冰冷的厌恶:“钱我不会再给你一分。如果你敢去学校骚扰孩子,或者试图带走他们,我会立刻报警,并且让律师起诉你违反协议。”
他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甩在桑落父亲面前,“这是律师函的副本,你最好看清楚后果。”
桑落父亲拿起文件,手指颤抖着翻了几页,脸色渐渐发白。
他知道姜野不是在说笑,可赌债的压力让他红了眼,突然上前拽住姜野的胳膊:“你不能这么狠心!他是我亲生的!”
姜野用力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从你拿孩子换钱的那天起,你就没资格提‘亲生’这两个字。”
他掏出手机,按下录音键,“现在,要么你自己走,要么我叫保安。”
桑落父亲看着姜野坚定的眼神,又瞥了眼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终于泄了气。
他狠狠啐了口唾沫,拿起地上的文件揉成一团,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了,背影狼狈又落魄。
姜野站在原地,胸口仍在起伏。
他拿出手机给沈宁打了个电话,沉声道:“桑落父亲来找麻烦了,我已经警告过他,但还是得再加固下防护。给学校保安室打个招呼,最近多留意陌生人员,另外让律师准备好后续的法律措施,绝不能让他再打扰孩子。”
挂了电话,姜野抬头望向学校的方向。他握紧手机,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护住这个家,护住桑落刚亮起的光。
周末的阳光格外暖,姜野开着车,沈宁坐在副驾,后座上桑落怀里都抱着给爷爷奶奶准备的小礼物。
那是昨天画的全家福,歪歪扭扭的线条里藏着认真。
车子刚停在老宅门口,张雪枚就迎了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她目光落在孩子身上,先是顿了顿,随即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桑落快进来,外面风大。”
桑落轻轻“嗯”了一声,怯生生地往沈宁身后缩了缩。沈宁见状,揉了揉桑落的头发:“别怕,爷爷奶奶都是好人。”
屋里,郑延州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听见动静抬起头,视线扫过姜野和沈宁,最后落在孩子身上,手里的报纸微微一顿。
他放下报纸站起身,喉咙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来了。”
饭桌上,张雪枚不停往桑落碗里夹菜,清蒸鱼、红烧肉、炒时蔬,满满当当堆成了小山。“多吃点,长身体。”
她笑着说,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郑延州,像是在等他开口。
郑延州握着筷子,看着孩子拘谨的模样,想起自己当年对沈宁的冷漠,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
他清了清嗓子,看向桑落:“你……在学校适应得还好吗?”
桑落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挺好的,老师和同学都很好。”
“那就好。”郑延州点点头,没再追问,转而给姜野递了杯酒,“尝尝你妈新泡的梅子酒。”
张雪枚悄悄拉了拉郑延州的袖子,低声嗔道:“跟孩子多说两句啊。”
郑延州没作声,只是又给夹了块排骨:“吃这个,补营养。”
桑落小声说了句“谢谢爷爷”。
张雪枚眼睛一亮,连忙说:“不用谢不用谢,爱吃奶奶再给你夹。”
饭后,桑落和娇娇在院子里玩,姜野陪着妈妈坐在客厅聊天。
张雪枚看着窗外两个孩子追逐嬉戏的身影,轻声说:“你们俩做的决定,我们都懂。这孩子看着就让人心疼,以后有难处就跟家里说,别自己扛着。”
花园里郑延州端起茶杯,对沈宁说:“既然接来了,就好好带。需要帮忙的地方,给我说。”
他看沈宁眼神里带着认可,“你们做得对。”
他沉默着抿了口茶,杯沿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最终还是开口问道:“沈宁,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恨过我?”
沈宁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在杯盏中泛起细小的涟漪。
他抬眼看向郑延州,目光清澈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坦诚道:“有过。”
沈宁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小时候总不懂,您既然不喜欢妈妈,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又为什么要生下我?看着别的孩子被父亲宠着,我不止一次怨过,怨您的冷漠,怨这个家的冷清。”
郑延州闻言,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是我糊涂,”
他声音沙哑,带着岁月沉淀的懊悔,“年轻的时候事业不顺,总觉得是生活亏欠了我,把所有的挫败和怨气都撒在了你们母子身上。我把自己的无能当成伤害你们的借口,却从来没好好想过,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我自己。”
他转头看向沈宁,眼神里满是真挚的歉意与欣慰:“但我从来没觉得你的出生是个错误。每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你学业优异、工作出色,我都偷偷骄傲很久。现在看到你站得这么稳,身边还有姜野这么好的人陪着,把日子过得这么红火,我这颗悬了大半辈子的心,总算是落了地。沈宁,对不起,也谢谢你,没有被过去的日子打垮。”
沈宁望着郑延州鬓角的白发,心中积压多年的郁结仿佛被这席话渐渐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