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拿着诊断单出来时,眉头拧得能夹碎东西,声音沉得让人发慌:“脑出血,必须尽快安排手术,再拖下去,神经压迫会更严重,风险只会越来越大。”
沈宁的目光落在“尽快”两个字上,那两个字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发疼。他从没想过,那个总在他面前强撑着、说自己“没事”的人,会突然倒下。
林晴来收拾姜野的东西时,一打开他随身带的背包就红了眼圈。
床头柜上摆着皱巴巴的面包袋,里面还剩半块干硬的面包,旁边是一小袋没吃完的咸菜:“他前几天就有点不舒服,却总说自己身体好,不碍事。”
林晴的声音带着哽咽,伸手抚过那些廉价的食物,“他省吃俭用,把钱全攒着给你找康复师、买进口的康复仪器,自己却连顿热饭都舍不得吃……”
沈宁没接话,只是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姜野叠在一旁的旧T恤。
领口已经洗得发白,袖口和衣角都磨出了毛边,布料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一点姜野身上特有的、清浅的皂角香。
他的指尖顿了顿,忽然用力攥紧了那块布料,指腹蹭过上面洗不掉的、早已干涸的汗渍,眼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慢慢红了,连视线都变得模糊。
手术前一天,姜野躺在病床上,脸色还透着病后的苍白,却强撑着勾起嘴角,想跟沈宁扯出个轻松的笑:“别担心。就是个小手术。”
沈宁没像往常那样呛他,只是沉默地坐在轮椅上,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别死。你死了,我就少个……少个伺候我的奴隶。”
姜野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点虚弱,却格外温柔。
他想伸手揉一揉沈宁的头发,手腕却被输液管拽住,动作只能停在半空。
他看着沈宁泛红的眼角,声音软得不像话:“傻样,”他顿了顿,目光里满是认真,“我还没看着你重新站起来,怎么敢死。
手术室的灯亮起时,沈宁被苏晴推到走廊尽头。他没有回头看那扇紧闭的门,只是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雨还没停,玻璃上爬满水痕。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轮椅扶手,指腹反复摩挲着早已磨光滑的木纹,心里像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发慌。
三个小时后,灯终于灭了。医生出来说手术很成功,病人还没苏醒。
等姜野从icu转到普通病房时,沈宁悬着的心刚落下,却在看到姜野的眼睛时,从头凉到了脚。
姜野醒过来时,眼神干净得像张未经世事的白纸。
他记得自己的年龄,性别工作,却唯独忘了沈宁。
林晴在一旁轻声说“姜野,这是沈宁啊”时,他只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眉头微蹙,语气里满是疑惑:“沈宁……是谁?”
空气瞬间静了。
林晴张了张嘴想解释,却被沈宁用眼神制止了。
他看着姜野陌生的目光,心里那点慌乱竟奇异地褪去,反倒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他偷偷在康复室加练,腿已经能勉强拄着拐杖站一会儿了,医生说再养段时间,或许能扔掉拐杖。
如今姜野忘了他,忘了那些痛苦的、尖锐的过往,倒像是老天爷给了他们俩一个全新的开头。
他没提过去的半分纠葛,只在姜野依旧疑惑地打量他时,扯出个淡得像水的笑。
他声音放得轻,带着点刻意装出来的熟稔:“我是你哥,沈宁。我爸和你妈结婚了。我们是异夫异母的兄弟”
姜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神里的茫然渐渐淡了些,虽然还是没想起什么,却乖乖地点了点头,像个听话的小孩。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脸上,沈宁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或许这样也好。没有沉重的过去,只有看得见的未来。
消毒水的味道在走廊里弥漫,赵奕辰拎着那束精心挑选的白玫瑰,在姜野病房门口站了许久。
金属门的缝隙没完全合上,沈宁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姜野略显茫然的回应断断续续飘出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进他耳朵里。
他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花茎,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姜野忘了沈宁,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终于有机会,能和沈宁站在同一条线上,公平地争一次?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他悄悄按下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正愣神时,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还带着淡淡的军绿色气息。赵奕辰回头,撞进一双明亮又锐利的眼睛。
来人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线利落,袖口一丝不苟,正是姜野那刚退伍的发小,薛嘉北。
薛嘉北显然是刚下车,手里拎着个精致的果篮,看到门口杵着的赵奕辰,脚步顿了顿,声音爽朗:“你也是来看姜野?怎么不进去?”
赵奕辰猛地回神,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似的,往后退了半步,摇摇头:“不了,我就不进去了。”他把手里的白玫瑰递过去,“麻烦你……帮我把这花带给姜野吧。”
薛嘉北挑眉,接过花时多看了他两眼,追问了句:“你叫什么?我跟姜野提一嘴。”
赵奕辰却只是摆了摆手,脚步往后挪了挪,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不用了。”说完,他没再停留,转身快步走进了走廊尽头的拐角,很快就没了身影。
薛嘉北握着那束还带着露水的白玫瑰,心里犯嘀咕,但也没再多想,推门进了病房。
“哟,稀客啊!”姜野一眼就看到了他,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撑着胳膊想坐起来,“这才多久没见,薛少,现在越来越有品味了?不光带果篮,还懂给我带束花。”
薛嘉北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将白玫瑰递过去,笑着解释:“可别往我脸上贴金,这花不是我带的。刚才在门口碰到个小伙子,让我帮忙捎进来的,问他名字也没说,摆摆手就走了。”
姜野接过花,指尖碰了碰柔软的花瓣,视线下意识往门口扫了一圈,空荡荡的走廊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愣了愣,没说话,只是指尖轻轻摩挲着花茎。
在场的人都静了几秒。只送花、又不愿露面的,除了那个之前总在沈宁身边打转的赵奕辰,还能有谁呢?
姜野靠在病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被角,看着刚把果篮摆好的薛嘉北,忽然笑了声:“听你妈前阵子跟我打电话提,说你这小子都两三年没着家了,这次总算舍得回来?”
薛嘉北正给姜野倒温水,闻言回头,军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部队任务排得满,前两年要么驻训要么值班,确实走不开。”
他把水杯递过去,才补充道,“这次退伍了,能在家里好好待着了。顺便也来看看你这病号。”
姜野接过水杯,指尖碰了碰杯壁的温度,挑眉道:“听说你因伤退役。没伤到重要部位吧!你妈她之前还跟我念叨,说想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怕你早忘了家里的味儿。”
薛嘉北挠了挠头,嘴角带着点难得的软意:“少贫,你在打趣我,我给你一拳头。等会回去就先让她给我做一顿。”顿了顿,又看向姜野,语气沉了点,“你这儿情况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姜野喝了口温水,把杯子往床头柜上一放,语气带着点满不在乎的调侃:“死不了,放心,保证比你活得久。”
薛嘉北刚把带来的水果递了一个过去,闻言挑眉,故意逗他:“行啊,那我祝你活一千年。”
姜野接苹果的手顿了顿,反应过来就笑骂:“你小子才是王八呢!”说着把水果超薛嘉北丢去。“你小子,这是拐着弯骂我!”
薛嘉北稳稳接住姜野递回来的苹果,指尖擦过对方还带着点病气的手,眼底掠过一丝放心,嘴上却依旧没个正经:“得,还能有力气跟我拌嘴,看来确实暂时死不了。”
他把苹果揣进兜里,又拍了拍姜野的被子,语气收了点玩笑味:“我先回家了,我妈估计早炖好汤等着了。等你出院,咱再找地儿好好聚,把这两年的事儿都唠唠。”
姜野被他说得笑出声,挥着手催他:“赶紧滚吧你,别在这儿碍眼。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替我跟阿姨问好,说我过阵子好了就去看她。”
薛嘉北应了声“知道了”,转身拎起外套,脚步轻快地出了病房,关门时还特意轻手轻脚,没弄出声响。
病房里原本淡淡的沉闷,瞬间被两人熟悉的拌嘴冲淡了不少。
沈曼刚从护士站拿完沈宁的体检报告,转身就撞进一个熟悉的身影里。是张雪枚,手里拎着个保温桶,显然是来给姜野送吃的。
两人的脚步同时顿住,空气瞬间静了几秒。以前要么是互相别过脸假装没看见,要么是话不投机几句就吵起来,可现在,只剩实打实的尴尬。
沈曼攥着报告的指尖动了动,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轻了些:“你……来看小野啊?”
张雪枚也愣了愣,把保温桶往身前挪了挪,点点头:“嗯,给他炖了点鸡汤。你呢?沈宁他……”话没说完又顿住。
“我来拿他的报告,没什么大问题。”沈曼把报告往身后藏了藏,目光落在姜野妈手里的保温桶上,又补充了句,“小野恢复得应该也快,前几天听宁宁说,他能下床了。”
“是呢,”张雪枚顺着话接下去,语气松了点,“医生也说他恢复得好,就是还得再养阵子。”说完又没了话。
张雪枚望了望病房门口:“以前我太要强了,只想着两家那点旧疙瘩,没少拦着他们。现在看着俩孩子这样。一个坐着轮椅还天天往医院跑,一个醒了就盼着见对方,我才明白,啥旧账啥委屈,都不如孩子心里舒坦重要。”
沈曼眼泪终于没忍住落下来:“上次沈宁住院,我来给他送衣服,站在门口就听见他跟宁宁说‘等你好了就带你回家’,我这心啊,跟针扎似的。以前是我们做家长的太固执,把面子看得比孩子的日子还重,才让他们走了这么多弯路。”
张雪枚抹净眼泪,抬头看向病房门,眼里满是软和:“以后啊,咱们就别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等小野出院,让宁宁常来家里吃饭,我给俩孩子做他们爱吃的糖醋鱼。”
沈宁妈用力点头,嘴角终于牵起一点笑:“好,我也给他们做菜煎饼,小野之前就爱吃。只要俩孩子能好好的,咱们做啥都愿意。”
说话间,病房里隐约传来说笑声,两人对视一眼,眼里的愧疚渐渐被欣慰取代。
当年那些错过的、遗憾的。和后面因为嫉妒仇恨等发生的。过去都过去吧。
薛嘉北刚走出医院大门,就瞥见路边树荫下有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刚才在病房门口托他带花的男孩,正低着头踢路边的小石子,脚尖蹭得石子滚出老远,嘴里还嘀嘀咕咕的,那股有点别扭又认真的模样,倒显得格外可爱。
他脚步顿了顿,主动朝赵奕辰走过去。赵奕辰听到脚步声抬头,看清来人是他,先是愣了愣,随即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是你啊!刚才……谢谢你帮我把花带进去。”
薛嘉北顺势在他身边站定,伸出手,语气比在病房时更显温和:“我叫薛嘉北,是姜野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
说着,他视线在赵奕辰脸上扫了扫,忽然想起什么,“你是沈宁吧?我之前听家里人提过一嘴,说姜野有个喜欢了挺久的人,俩人情路一直断断续续的,怎么,现在是和姜野分开了?”
“我不是沈宁。”赵奕辰连忙摆了摆手,也伸手轻轻握了下薛嘉北的手,又很快收回,“我叫赵奕辰。”
“赵奕辰……”薛嘉北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微挑,心里暗忖——这名字倒是没从姜野或家里人嘴里听过,看着像个新面孔。他索性直接问:“那你和姜野是什么关系?”
赵奕辰被问得一噎,下意识“呃”了一声,眼神有点飘忽:“就……朋友啊。”
“普通朋友?”薛嘉北追着问了句,语气里带着点调侃。
“就是普通朋友!”赵奕辰赶紧强调,像是怕被误会什么。
话刚说完,又突然抬手看了眼时间,假装很忙,“那个……我家鸡里还炖着锅呢!我先回去了啊!”
说完,他几乎是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要走。
薛嘉北看着他略显慌乱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要知道,他在部队里向来是出了名的“冷脸参谋”,平时话少表情更少,今天却因为这么个有点冒失的小子,笑了不下三次,连他自己都觉得新鲜。
姜野信了“哥哥”的说辞。过往记忆一片空白,他却本能地依赖沈宁。
沈宁给他削苹果,他就乖乖坐在床边等,连核都要递回对方手里。沈宁去哪他都亦步亦趋跟着,偶尔会盯着沈宁的背影发呆,小声问:“哥,我以前……是不是总给你添麻烦?”
沈宁总是摇头,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不麻烦。你一直很乖。”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花园里,姜野穿着宽松的病号服,悄悄绕开护士站溜了下来。
医生反复叮嘱要多休息,沈宁更是盯着他寸步不离,难得才有这么会儿独处的功夫。
他刚在长椅上坐下,就瞥见不远处树底下站着个人,手里拎着个保温食盒,正是赵奕辰。
赵奕辰显然也没料到会撞见他,愣了两秒才走上前,食盒被他攥得微微发紧:“你怎么下来了?医生不是说要好好休养吗?”
姜野抬眸看他,眼神里少了几分往日的熟稔,多了些茫然的清澈:“待在病房里闷得慌,下来透透气。”
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开,赵奕辰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姜野,我……我能不能重新追你?我们能不能重新在一起?”
姜野闻言,指尖轻轻抠着长椅的木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虽然我现在忘了很多事,医生说可能是生病影响了记忆,但我总感觉,我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抬眼看向赵奕辰,眼神里没有丝毫动摇,“我只记得,心里一直想着要和那个人在一起。但那个人,不是你。”
“以前不是,今后也不会是。”姜野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歉意,“以前是我做错了,不该在没理清心意的时候招惹你,让你误会了。以后……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赵奕辰手里的保温食盒“咚”地轻磕在地上,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话,只能看着姜野起身,慢慢朝住院楼的方向走去,背影单薄却格外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