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初,地牢的寒意渗入骨髓。苏雁雪蜷缩在地牢投下的阴影里,那染血的布条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丹珠气若游丝的面容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布条上“速救”二字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神经。每一刻流逝的时间,都意味着丹珠生命不断在的衰减。
地牢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鲁的呼喝由远及近。两名身着刑部差役服色的壮汉,簇拥着一个身材矮胖、穿着深蓝仵作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此人面色倨傲,鼻翼旁一颗黑痣随着他挑剔的眼神颤动,正是刑部首席仵作,胡庸。
“开门!”胡庸的嗓音带着长期用嗓的沙哑,颐指气使地对守卫喝道,“奉萧侍郎之命,提前查验‘药引’资质,免得耽误正事!”
“药引?”守卫面面相觑,但刑部令牌晃过,只能依言开门。
胡庸大摇大摆走进牢房,嫌恶地捂住鼻子,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苏雁雪,最终定格在她失去面纱后露出的青斑上,嘴角撇出一个极度轻蔑的弧度。
“啧啧啧,”胡庸的声音在狭小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大理寺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什么腌臜货色都往牢里塞。就这丑八怪,也配称‘医女’?还敢染指尸身?怕不是乡野巫婆,装神弄鬼吧!”
胡庸身后的差役发出几声附和的嗤笑。
苏雁雪抱着膝盖,将脸埋得更低,肩胛处的蝶纹似乎因屈辱而微微发烫,但她攥着染血布条的手,指节更白了。
胡庸走到乞丐尸体旁,用脚尖踢了踢那肿胀发青的腿,仿佛在拨弄一堆垃圾。“陆大人也是糊涂,这种乞丐暴毙,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有什么好查的?还说什么异象?嘁!定是这妖女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迷惑了陆大人和兄弟们。”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门外的守卫。
守卫脸上闪过一丝愠怒,却敢怒不敢言。
胡庸蹲下身,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下尸体的口鼻和四肢,动作粗鲁敷衍。“看看,看看——口鼻无特殊分泌物,四肢无外伤,典型的饥寒交迫致死,哪有什么剧毒?”
他站起身来,冲着苏雁雪的方向啐了一口:“呸,此等妖女信口雌黄、妖言惑众,这等江湖骗术,也就骗骗外行。我刑部仵作行当数十年,验尸无数,岂是你这等贱民能蒙蔽的?”
胡庸踱步到苏雁雪面前,居高临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就凭你这张鬼脸,也敢自称懂验尸?怕是连砒霜和巴豆都分不清吧,还妄想攀扯芙蓉膏?那是贵人们用的东西。我看你是想借机攀诬贵人,其心可诛。萧侍郎提你去,真是抬举你了,就该直接按妖邪论处,乱棍打死!”
苏雁雪抬起头双眼直直盯着胡庸,湿透的头发黏在额角,那块深青色的斑痕在地牢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也引来胡庸等人更不加掩饰的鄙夷。
她下意识地微微垂眸,避开那些令人不适的目光,指尖却无意识地拂过斑痕边缘——那里传来一丝细微的麻痒,是药物在潮湿环境下的正常反应,却让她心中警铃微作。
牢门外的甬道,又传来一阵截然不同的脚步声。这并非官兵沉重的皮靴,而是轻巧、带着某种韵律。靴底敲击石板的脆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却让门外的守卫瞬间绷紧了身体。
“什么人?大理寺重地,不得擅闯!”守卫的厉喝带着色厉内荏的紧张。
“哦,重地?”一个慵懒含笑的男声响起,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玩味,“本官倒要看看,有多‘重’。”
话音未落,一道刺目的金光晃过牢门小窗。一块令牌被随意地伸了进来,令牌上狰狞的狴犴兽首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刑部萧侍郎!”守卫的声音顿时矮了三分:“原…...原来是刑部萧璟瑀…...萧大人,不知肖大人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贵干?”那声音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嘲弄,“自然是来提人。陆大人这里扣着个要紧的‘药引’,我们刑部,可是等得心焦啊。”
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来人一身绯色官袍,身形颀长,面容在摇曳的火光下俊美得近乎妖异。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似笑非笑,目光如带着钩子越过守卫,落在牢内角落的苏雁雪身上。他手中把玩着一柄精巧的乌木折扇,扇骨顶端镶嵌着幽绿的宝石,随着他指尖的动作,折射出冰冷的光。
他的目光在苏雁雪失去面纱的脸颊上那道青斑停留了一瞬,非但没有寻常人的惊惧厌恶,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物,唇角勾起一抹兴味盎然的弧度。
随即,他的视线滑向她紧抱的药箱,最后,落在了她身后那柄斜插在铁笼缝隙、为她遮蔽的二十八骨伞上。
“啧,”萧璟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折扇“唰”地展开,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陆大人真是……不可多得的……怜香惜玉啊。连这从不离身的宝贝伞,都舍得拿来给‘药引’遮风挡雨了?”他刻意加重了“药引”二字,目光转向牢门外阴影处。
胡庸脸上瞬间堆满谄媚,小跑着迎上前去,指着苏雁雪邀功道:“萧大人!您看,卑职已经验过了!这乞丐就是冻饿而死,绝无中毒。这丑女妖言惑众,其心叵测,卑职建议……”
他话未说完,萧璟瑀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金光闪闪的刑部令牌随意一晃,目光却饶有兴味地掠过胡庸,直接落在他身后阴影里的苏雁雪身上。
“验过了?”萧璟瑀的语调带着一丝玩味,丹凤眼扫过胡庸,“胡仵作果然勤勉。不过……”
他话音一顿,折扇“唰”地展开,指向地上那乞丐尸体肿胀发黑、被雨水泡得发亮的喉咙处,以及那隐隐散发、被胡庸刻意忽略的异香。
“本官怎么瞧着,这死状,倒有几分……眼熟呢?像是去年……西郊皇庄那几具‘意外’溺毙的花匠?”萧璟瑀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让胡庸脸上的谄媚瞬间僵住,额角渗出冷汗。西郊皇庄的案子,可是被刑部压下去,定性为意外的,萧璟瑀此刻提起,绝非偶然。
“这……这……”胡庸语塞。
萧璟瑀不再看他,目光重新锁定苏雁雪,加深了笑意:“苏姑娘,看来有人对你的‘妖术’很是不服气啊。没关系,待会儿到了平康坊,让他们刑部的高人,好好开开眼。”
他刻意加重了“高人”二字,胡庸的脸色顿时变得像死人一样灰白。萧璟瑀这话,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若在玉泠珑的尸身上,他再验不出所以然,甚至被这“丑女”比下去……胡庸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听到平康坊玉泠珑暴毙很是心惊,苏雁雪在地牢的阴影里抬起头,第一次直视萧璟瑀,尽管恐惧依旧,在她心底点燃了一簇倔强的火苗:
“萧大人,我随你一起去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