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大理寺地牢的湿气混着铁锈与陈腐的气味。
苏雁雪腕间的银铃随着她被粗暴推搡的动作,在死寂中发出细碎微弱的颤音,如同濒死的虫鸣。冰冷的玄铁栅栏在她身后“哐当”落下,隔绝了外间火把跳跃的光影,也隔绝了那些官兵混杂着惊疑、厌恶与恐惧的目光。
“大人,此等妖女,当立即处死以儆效尤!”一个粗粝的声音在牢门外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苏雁雪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湿透的夏衣紧贴肌肤,冷意刺骨。她低着头,面纱早已在方才的拉扯中不知去向,左颊那道青斑暴露在昏暗中,如同某种不详的烙印。
苏雁雪明显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脸上,刺在肩胛那里,湿透的薄衫下,淡粉色的蝶状纹路开始发烫。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将药箱紧紧抱在怀中,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靴底踏过积水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沉稳而冰冷。牢内的嘈杂瞬间死寂,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呼吸。
陆沉舟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外,玄色的蟒袍在昏暗光线下更显深沉,玉冠下的眉眼如淬寒冰,目光扫过牢内,最终定格在角落里的苏雁雪身上。二十八骨伞伞沿的雨水汇聚成珠,一滴,一滴,砸在牢内潮湿的地面,溅开细小的水花。
“妖女?”陆沉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牢笼,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妖术若能验明死因,本官倒愿见识一番。”他微微侧首,对身后吩咐:“把乱葬岗那具尸体抬进来。”
很快两个官兵屏着呼吸,将那具乞丐肿胀发青的尸体抬入牢中,重重放在苏雁雪面前的地上。尸体散发出的那股混合着异香的腐臭瞬间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验。”陆沉舟只吐出一个字,伞尖微抬,指向尸体。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苏雁雪,“让本官看看,你所谓的‘蓝髓散’或‘鬼面铜粉’,究竟是何模样。”
苏雁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寒意和翻涌的恶心。她不能退缩。为了丹珠,也为了自己渺茫的生机。苏雁雪放下药箱,站起身来,动作因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僵硬,重新取出银针,无视周围官兵嫌恶的目光,跪在尸体旁。
地牢光线昏暗,她示意靠近些的火把。摇曳的火光下,她精准地找到喉管位置,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拔出时,针尖在火光下泛着妖异的靛青色,比在乱葬岗时更为深邃。
她用药箱里的小刀小心剖开喉管附近肿胀的皮肉,忍着刺鼻的气味,用油纸包裹的银匙刮取内壁粘稠的靛黑色液体。那液体在火光下泛着幽光,一股更浓郁的、带着腥甜的异香弥漫开来。
“大人请看,”苏雁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银针靛青,毒根在此。此物腥甜异香,毒入膏肓,侵蚀肺腑骨髓,寻常银针试毒无效,这正是民女所疑‘蓝髓散’中毒之症。”
“一派胡言!”方才叫嚣的官兵厉声打断,“定是她自己下的毒,故弄玄虚。大人,此女形貌诡异,又擅妖法,留不得!”
“此毒罕见,绝非寻常毒物,与醉红阁丹珠姑娘心悸昏迷、瞳孔金斑之状,同源同根。毒源……”她顿了顿,苏雁雪的目光扫过陆沉舟地牢阴影笼罩下的脸,“恐在城中流布的芙蓉膏内。”
“大人,乱葬岗那蝙蝠来得蹊跷,定是这妖女施法!”附和声四起,恐惧和猜疑在狭窄的地牢里发酵,无数道充满敌意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苏雁雪身上,腰刀出鞘的铮鸣声令人心头发寒。
苏雁雪背脊瞬间绷紧,她抬眼,正撞上陆沉舟转回身的目光。那眼神深不见底,是冰冷的审视。
就在更多官兵将怀疑和恐惧化为喝问即将出口的刹那,陆沉舟倏然再次偏转了一个角度,冰冷的命令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骚动:
“把这尸体,”他靴尖冷漠地踢了踢乞丐肿胀发黑的小腿,“连同此女,严加看管。稍后本官要亲自验看。”
就在这时,甬道深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大理寺官兵神色慌张地奔至牢门外阴影处,对着陆沉舟的方向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急迫向陆沉舟禀报。
陆沉舟的目光沉沉地,扫过她沾满泥污却异常坚定的脸,最终落在她因湿衣紧贴而显露的左肩胛处那里,似乎有一小块淡粉色的、形如蝶翼的天然印记在雨水中若隐若现。
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仿佛被什么触动,瞬间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冰冷。当他的视线掠过她脸颊上那块此刻被雨水冲刷、颜色似乎比平日更深更显狰狞的“青斑”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斑痕……与周围皮肤的交界处,似乎过于“清晰”了?但雨水泥泞,也许是错觉。”眼下要事在身,陆沉舟无暇细想,随即转向报信的官兵,简短命令下属备马。
牢门再次被锁死。官兵退去,只留下两个守卫在门外,火把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投在湿冷的石壁上。
死寂重新笼罩。只有地牢外雨滴持续滴落的声响,冰冷而单调。
苏雁雪抱着膝盖,缩在伞面投下的唯一一小片干燥阴影里,寒意和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闭上眼,丹珠姐气若游丝的面容、翠袖惊恐的泪眼、乞丐尸体诡异的靛青、官兵们充满杀意的目光……纷乱地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下方的小窗被推开,一个粗瓷碗装着些看不出原貌的馊臭饭食被推了进来。
饥饿感早已被恐惧和寒冷取代,苏雁雪毫无胃口。然而,就在那碗饭被推进来的瞬间,苏雁雪猛地睁开眼。
苏雁雪对毒物的气息极其敏感,虽不剧烈,却能在极近处给她警示。她警惕地看向那碗馊饭,一股极其微弱、却被她敏锐捕捉到的、混杂在馊臭中的腥甜异香,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腔。
是芙蓉膏的尾调!那股她绝不会认错的、曼陀罗混合着诡异腥甜的味道。
苏雁雪心脏骤然紧缩,扑到牢门边,不顾上肮脏的双手,伸手将那碗饭抓到手上。手指在冰冷粘稠的饭粒中急切翻找。指尖触到一个硬物,她迅速捏出,竟是一个被揉成指甲盖大小的、浸透了油污的布团。
借着牢门外透进的微弱火光,她颤抖着展开那团肮脏的布条。上面是用暗褐色的、干涸的血迹,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狰狞的小字:
“丹珠将殁,速救!”
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苏雁雪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那压制毒素的暖香和逍遥散,让丹珠姐最多只能撑五天。
“这布条……是谁写的?丹珠姐怎么忽然将殁?我得赶快回到丹珠阁。”死死攥紧那染血的布条,巨大的疑问让她眼前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时间,她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