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命令一下,之前的所有纠结、犹豫都不重要了。和别人家的愁云惨雾不同,薛家兄妹反倒如释重负,就连刘义也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颇有几分神清气爽的感觉。
“衙门里贴的告示说,让咱们十日后就启程,如此仓促,只怕且要忙乱一阵子,弄不好会有人趁火打劫。这几日就我跟老四出门去,三娘在家收拾东西便是。”薛克礼说。
对此薛慧没有异议。他们本就是无家可归来到县城的,房子是租的,家具也没来得及添置,收拾起来倒不麻烦,不过也需要整理装车。再就是要多多的准备路上带的干粮,烙饼、炒咸菜,都得她来。
正说着话,赵胡氏过来敲门。
薛慧去开了门,让她进屋坐。
赵胡氏也不进屋,只在门口站着问:“我瞧你们买了大车,是不是有牲口?往后这宅子也不知便宜了谁去,便是脏乱些也无妨了,你们把牲口牵回来吧,这些日子怕是有人要抢牲口呢。”
“如此就多谢赵大嫂了。”薛慧并不推辞,立刻应了。说实话,她也担心有人去车马行盯上自家的马呢。
“咳,别客气了,我也是有事儿求你们。”赵胡氏说着,就往厢房里瞟了一眼,“我晓得你们做吃食生意,家里必定是有粮食的,能不能匀我们些?这一路上人吃马嚼的,哪能天天买?啊你放心,我给银子。”
薛慧便回头叫薛克礼。
薛克礼并不拒绝:“赵大嫂,你打算要多少?我们铺子里用的是白面,已经没剩几斤了,家里的是粗面,倒是有些。”
赵胡氏连忙道:“粗面就极好了,咱们这样的人,不是流放,也和流放差不多,哪能还想着吃白面?我家孩子多,能不能匀我三百斤?银钱上……”
薛克礼打断她:“三百斤是有的,我们买的时候已经涨价了,是九文钱一斤。”
赵胡氏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纠结了一下才问:“那个,薛家兄弟,我要五百斤行不行?给你算十文钱一斤。”
薛克礼看了薛慧一眼,见她并没有皱眉反对,便答应下来:“行,什么时候来搬?”
赵胡氏立刻扬声叫她的大儿子:“快去你大伯家,叫你大堂哥跟你大伯来搬粮食!”
她转过脸来,抹了抹眼角:“你们是实诚人。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大家伙的宅子田地都没了,只有粮食布匹值钱,粗面都到了二十五文一斤了。”
这个事情薛慧知道。今年的大旱也不是只发生在他们一个县,近处的几个县甚至州府都受了灾,便是干旱不严重的地方,又有了蝗虫过境的那一遭,整个中原地区就没有不受影响的地方,各处的粮价都在上涨。尽管他们不是囚犯,迁徙的路上可以停下来进城采买,可是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所以现在几乎家家都在尽可能的带粮食——当然,早就断炊的人家无所谓,只打算沿路挖野菜吃树皮,又或者乞讨。
薛克礼拱了拱手:“赵大嫂不必客气,得您跟赵大哥照拂一场,我们也没有什么可回报的,不过是些粮食,认真说来,我们还赚了的。”
赵江伤了腿,又有年幼的孩子,所以他们尽管分了家,也还是决定和兄长一家一起上路,互相有个照应。联系到了这个价钱的粮食,赵胡氏得了妯娌好大的感激,对于照拂他们一家也少了许多怨言,让赵胡氏欣喜不已。
因为这一个小插曲,薛克礼便跟薛慧商量这些粮食的处置:“三娘,我没与你商量就卖了这五百斤粗面,你可是怪我?剩下的这些面,你可有什么想法?”
薛慧摇头:“我干嘛要怪你?咱们之前囤的两千斤粗面,这才两个半月,咱们吃了也就二百多斤。前几日我还拿了些去换的咸肉和油布呢,我估摸着家里少说还有一千七百斤。拿这五百斤换了五两银子,还能把咱的马牵回来,很划算的!而且我觉得剩下这一千两百斤,咱们最好能再卖掉一些,换了银子方便使,说不定去了要买地的,且咱的马车也装不下那么多。”
薛克礼看她真的没有心疼粮食,也放下心来,便说:“我准备明日回村里一趟,看看给村里人分些。衙门核对户籍,咱们到时候肯定是要和陈里正他们一起走的,分一些出去好做人。况且,即便咱们不分,只怕也保不住。”
他没细说,可薛慧一想就明白了。
朝廷下令的迁徙,都是按照户籍分批的,他们要跟同村的乡亲一起上路。村里有宅有田的人家都饿得要吃土,他们这家破人亡的兄妹反而有上千斤面粉……
薛慧立刻严肃起来:“哥,都听你的。你不是说咱们这一路得走三个月左右吗?咱们按照一个月吃一百斤面来算,再加上到了那里一开始没有收入的时间,我觉得留五百斤面粉便够了,剩下的,你看着安排。”
薛克礼点点头:“我有数了。”
“对了,我还要几十斤面留着,去换些药材和别的调料一类的杂物。”薛慧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七八天的时间,估计还能够用。”
因为担心北部边境不太平,银票无法兑付,现在很多商铺都是只收现银和粮食布匹,薛慧跟刘义一起出去的时候已经打听过了。
“行,明日我跟老四一起回村,你要是出门的话,就问问赵家大嫂,莫要自己上街,外头乱着。”薛克礼叮嘱了一句。
赵胡氏因为粮食的事情对薛慧十分有好感,听见薛慧问起,连忙应承着,还带了大儿子陪同。不过薛慧看得出来,临行在即,她丈夫卧床,孩子年幼,也是忙得很,便不欲浪费太多时间,想着赶紧去货栈买了东西就回。
走到货栈门口,正好遇上纪娘子领着纪娴和两个儿子,也是过来采买的。大家一打招呼,纪娘子很热情的道:“知道你事情忙,家去吧,薛家小娘子我给送回去,放心放心!”
等到了北边,老纪兴许还能有个衙门里的差事,但是未必能像现在这般轻省,因此纪娘子的身段也放得格外低,比之从前更加和气。
薛慧连忙道了谢,用背篓里的粗面换了一斤盐和一小罐豆油,再加上三身蓑衣、一把油纸伞。
“这一看三娘就是会过日子的。”纪娘子在旁边看见了,便先夸了她一句,又看一眼侄女,“你哥哥也是个极好的后生,若是没有这一出,你们家说不得一两年就能发起来了,唉。”
薛慧并不多议论,只是笑笑:“我没出过远门,都是自己瞎琢磨的。”
纪娘子又问了一句他们如何走,知道他们要跟着村里一起,颇有几分失望:“还想着若是能一道,还能叫你跟娴姐儿做个伴,路上说说话什么的,这样怕是连见都见不到了。”
薛慧也不知道出发之后会怎么样,也没应承。
回到家里,薛慧想要打包,却发现她除了铺盖被褥和两身换洗衣服之外,根本没有什么私人物品,想收拾都无从收起。她对着房间发了会儿呆,才去和面烙煎饼。
一盆面糊还没用完,薛克礼和刘义就回来了。不光他们俩,还有陈敬修兄弟二人和几个村里的年轻人,薛慧虽然叫不准名字,但是在爹娘出殡的时候都见过,便连忙打招呼:“回来了?吃饭了吗?我新烙的煎饼,你们吃几个吧?”
陈敬修看见她,眼光就挪不开了,倒是陈敬东没客气:“那敢情好,劳烦三娘了。”
趁着他们吃东西的功夫,薛克礼跟薛慧交代了一下,原来他们是来取面粉的。
薛克礼跟陈里正商议了一下,最后定下来,送给村里五百斤粗面,由陈里正和村里的几个老人安排,分给最需要的人家,当然,懒汉和赌鬼家不给。具体的分配他不干涉,只负责给粮食,不过是由于现在路上乱,才多来了几个人,一起护送粮食回村。
“里正叔那里有路线,从村里走要经过县城外的官道,他让咱们在那里等着就行,不用回去了。”薛克礼说,“到时候咱们从这里直接走。”
等这件事办完,薛克礼便和刘义一起开始装车。六百多斤面粉码放在马车上,并不十分惹眼,外头盖好油布,封得结结实实的,也不怕雨淋,很是妥当。
“当初光想着做买卖要拉货用,就没买带车厢的,如今可好,说是马车,不过是板车而已,坐着也是风吹日晒的。”薛克礼有些懊恼。
薛慧倒不挑剔这个:“好啦,哥,咱们有马车哎!四五千里呢,不用拿脚走,还不够好吗?若是阴天下雨,咱们不会停下来啊,又不傻,是不是?再说了,带车厢的马车不实惠呢,装东西太少了,你看这里,足够咱们放铺盖行李,这里,还有一大块空地呢,锅碗瓢盆案板子,什么都能放下。”
“别人家都是‘破家值万贯’,一边收拾一边哭,咱家呢,所有家当都在这儿,怀里还有银子,没一点儿心痛啊舍不得啊什么的,哪里不好了?”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啊!”刘义感慨,“出门在外,有的人啥都带着,有的人就走到哪算哪,不管用啥都得现买,反正啊,不是人受罪,就是人的银子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