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的说,薛慧并不认为这种梁山好汉式的杀贪官能从根本上解决民生问题。灾年仍然是灾年,下令不救灾的是朝廷的大臣,甚至皇帝本人。诚然以唐县丞为首的底层官吏们盘剥百姓、官匪勾结,确实罪大恶极,可是杀光了他们,百姓们的处境也并不会改善,反而因为这种暂时性的局部动荡和社会失序,生活会更加困苦,甚至陷入危险。
她虽然没说出这番话,可是显然薛克礼也想到了这一层。他叹口气,摇头道:“如此这般,只怕咱们的境况要雪上加霜了。”
即使他们再怎么觉得“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乱局,一时间也不知道之后会面临什么,便都沉默下来。
饭吃到一半,薛慧忽然放下筷子,对薛克礼说:“哥,咱们把那手推车兑回木匠铺子吧,能换几个钱是几个钱。”
薛克礼便转头看着她,目露困惑:“你的意思是……”
“咱们走吧,搬去别的地方算了。”薛慧说。
“这……”薛克礼慢慢的放下筷子,并没说下去。
薛慧也知道,时人安土重迁,一般不会离开故土,便是出门谋生,最终也是要回到家乡的。她作为一个后来人,当然不在乎所谓的祖籍、宗族什么的,可薛克礼却是他们这一支的长子长孙,肯定是从没想过抛下祖地背井离乡。现在她这么说,估计薛克礼一时间很难接受。
她也没指望薛克礼立刻就答应,只是想借此机会让他开始考虑这件事情。
“三娘,你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个念头的?”刘义先开口问她。
不管关系多好,他始终不姓薛,也不是是薛家家奴,现在他心甘情愿一直跟着薛克礼,可是若薛家兄妹迁去了别处,他却不知自己又当如何了。
薛慧老实说:“是唐家让我做妾那次之后。虽然我觉得唐昭也算有担当,都处置了,而且他也走了,唐家应该不会报复咱们,可是终究心里多想了些,有个退路还是放心一点。”
薛克礼沉默良久,道:“我会好生思量此事的。”
县令和唐县丞这两个本县最有权势的实权人物都确定已经死了,而且还是那么仓促的被杀,县里现在就处于权力和治安的真空状态,薛克礼和薛慧商量了一下,干脆就闭门不出,暂时停了生意。刘义每天会去铺子里看看,确定一下东西还在,也就罢了。
“好在咱们提前存下了粮食,足够嚼用的,便是不出门也没什么干系,正好让三娘好生歇养身子。”薛克礼安慰着身边的人,但是黯淡的眼神和疲惫的面容还是出卖了他——这几日他一直心事重重。
“对了,三娘你在家歇着,莫要出门,我跟刘义出去瞧瞧,顺便把这手推车给卖了。”他说着,便起身出去。
薛慧立刻站起来:“哥,你想好了?”
薛克礼摇头:“我不瞒你,还是没有下定决心,不过如今生意做不得,把这车出了,就如你说的,能卖几个钱便是几个钱。我跟老四的刀伤都不算重,很快就能好,耽误不了干活,大不了过些日子开张,我们俩拉着那大车便是。”
薛慧抿抿唇:“行。”
意料之中的事情,她也不很失望,只是想起车马行那一两银子一个月的草料钱,她又肉痛得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开始赚钱。都说不可抗力不需要追责,可是遭了这种不可抗力破坏,损失还是要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自己咽下去。
“六百五十文买的手推车,推了十个月,扣除折旧,本来能拿到四百五十文左右,可是木匠也说了,如今日子不好过,他这车短时间里怕是卖不掉,便只能给咱们少些,给了三百五十文。”刘义有些肉痛的说,“咱家用得仔细,乍一瞧跟新的也没什么两样,却要少还咱们这么多银钱,着实让人心疼。”
“唉,能拿回来这些也不错了。”薛慧叹口气。
刘义也叹气:“若是从前倒也还好,可现如今,就连粗面都要二十文一斤了,那白面更是涨到了四十文一斤,你说这三百多文才够干什么的?”
“也难怪那些人要杀上官衙了,民不聊生啊。”薛慧揉揉眼睛,再不见从前的斗志昂扬,“咱们的日子也不知还能安稳过多久。”
在家抠了四五日脚之后,他们终于得到了一个算是安定人心的消息——官府张贴了告示,州府和最近的卫所一起派了人来,暂时接手县城的公务,至于那些杀害官差占领县衙的人,已经被全部下了大牢。
“不是卫所的人来了吗?居然没有把人当场斩杀?那可是罪同谋逆啊!”刘义打听到了消息,却有些不可置信。
薛克礼看着薛慧:“三娘,你觉得呢?”
“我?我不知道啊,这事儿有什么不对吗?”薛慧茫然。
薛克礼自嘲的笑了笑:“你瞧,我还真当你什么都晓得了。我倒是忘了,无人跟你说这些,你便是再聪明,也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若我猜得不错,此事只怕闹得大了,朝堂上且还要拉扯争执一阵子呢。”
他这么说,薛慧便明白了。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那是官逼民反,有人谋逆,往小了说,便是几个小吏盘剥百姓,让苦主激愤杀人,如何定性,却是要看朝堂势力如何博弈了。
“只不过咱们不知道这里头牵涉了多少势力,以后又会对咱们的生活有什么样的影响。对了,唐县丞的太太不是州府里同知大人的妹妹吗?同知大人便没有什么表态吗?”薛慧问。
薛克礼摇头:“咱们哪里能知道呢,只能瞧着吧。好在有了卫所的军士和府城来的大人,咱们的日子倒是安稳了。”
“那咱们就赶紧营业吧,不然每天一睁眼就要给衙门交一百文租金的日子太煎熬了。”薛慧连忙说。
“明日先去车马市那边瞧瞧,若是没有什么客商往来,咱们就再歇几日也无妨。”薛克礼并没着急,“咱们铺子里剩下的面粉也不多了,还是之前买下的,若是卖完了,还不知道要怎么采买呢,别忘了,现如今这价钱一日一个样子。”
这倒是个大问题。物价暴涨之后,他们的成本早已翻倍,如果不涨价就要赔本了,可若是涨价,也不知还能不能卖得出去。
又过了几日,他们的铺子才恢复营业,可是每日的利润就少得可怜了。就这么半死不活的维持到了月底,薛克礼一盘算,难得的露出了几分愁苦:“六月整月,咱们总共才赚了七两半银子,刚好够租金和马的草料钱的。这还是咱们家里有存粮的缘故,咱们一直吃的存粮,这个月都没有什么正经支出,否则这个月必亏无疑。”
“但愿下个月能慢慢的好一些吧。”薛慧头一次觉得,她不大相信自己。
县令大人是京城人氏,家中接到消息再赶过来,怎么也要七八日的时间,唐家就更没谱了,唯一幸存的唐昭跟着镖局去了西北,没有几个月回不来。然而现下天气炎热,卫所的人来的时候,那些尸体就已经开始腐坏了,所以大人们商量之下,便以官府的名义收敛了尸体,唐家的给送进唐氏祖坟,县令家的暂时寄存在义庄,等家人来领走。
“这个主簿是什么来头?居然能在第一时间奔跑离开,还能去拉来主持大局的人,这不挺能干的吗?原来怎么都没有听说过?”铺子里生意冷清,薛慧便和哥哥聊天。
薛克礼意味深长的说:“显然是个聪明果断之人。平日里只知道踏实办差,不方便说的话一句都不多说,活似个透明人一般,从不跟唐县丞别苗头,可在那般危急的时候却能全身而退,还能尽快把消息上报,搬来救兵,此人绝对不简单!”
“说不定往后他就是县丞了。”薛慧猜测。
可这位主簿并没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运气,因为他们这个县即将不存在了。
也许是朝廷不愿意在七月这个阴气深重的月份里杀人,又或许是朝堂博弈出了结果,反正这出震惊世人的民杀官公案迎来了最终的处理结果。
“那些人的性命居然真的保住了?”薛慧很惊讶。
薛克礼确认:“是,告示上说了,这些人杀人情有可原,其心可悯,其罪可恕,每人杖三十便开释了。这些人数量不少,大约也有法不责众之意。不过受了三十杖,接着就要上路,若是得了棒疮,怕也是活不成了。”
说到上路,薛慧更是觉得这个朝廷的圣旨都跟闹着玩儿似的,居然说什么“经此一事可知,当地百姓民风刚毅彪悍,正宜迁居西北边陲,不惧外敌侵占。”这么一句话,就定下了他们的未来人生——他们要背井离乡,跋涉万里,永久移居刚刚被靖王殿下收复的安州。
这下可好了,不想走也得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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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意外的处置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