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江夫妻跟薛家兄妹是房东房客的关系,这小半年来相处得也还和睦,不过并没有特别亲热,薛慧他们更是从来没有打听过赵江东家的事情。薛慧去正房找赵胡氏买酸菜的时候,她倒是主动和薛慧说了起来:“我们当家的他们府里这些日子办工事,说是整修地窖库房,连着他们这些护院也要搭把手,拿着一份工钱,干着两份活计,唉。”
薛慧知道她就是心疼丈夫,胡乱抱怨,也不好接话,便笑笑:“要不说是大户人家呢,事情就是多。想来赵大哥他们活计做得多,到时候东家给的赏钱也会多的。”
赵胡氏稍微高兴了些:“还是你会说话。前些日子,东家家里的孙子过了县试,得了个童生,家里的下人就都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呢!真要让你说中了,辛苦些也值。”
薛慧端了一大盆酸菜,慢吞吞的回了房间。
薛克礼正好进来,见了她的样子就问:“怎么了?赵家嫂子多要你钱了?”
“没有,这样一大盆,她收了我五十文,并不多。”薛慧的视线又落在墙角的小瓷坛子上,那里是快要腌制好的咸鸭蛋,“你说,咱们这好日子怎么就才过了两个月呢?但凡再有几个月,咱们也能攒下个百八十两的。”
薛克礼看看门外的漫天晚霞,叹口气:“你瞧,今儿个有云,说不得明日便下雨了。”
可是现在都四月底了,马上就要到夏收之时,麦子都没打穗,再下了雨,也灌不上浆了,还能有什么用呢?
这话他们都明白,说出来却徒增烦恼,薛慧便强打精神说:“好在咱家粮食不少,攒下的粮食总能扛上几个月了。下个月的银子,要不咱们准备着买马吧。现在年成不好,牲口说不得还要便宜些。”
薛克礼应了一声:“明日我就去瞧瞧。”
接着,他又苦笑:“如今可好,咱们日日辛劳,却是一点银子都攒不下来。”
月光的日子能过,但是不能说,一说就心酸,薛慧暗暗的想。
“攒不下银子,咱不是还有粮食吗?能过活就好。”薛慧说。
因为生意不忙,端午节那日,他们还专门回了一趟乡下。
陈里正嘴角长了两颗大水泡,眉头紧锁,瞧见他们上门,好容易挤出个笑来,额头的纹路却也没有舒缓过来:“你们家来了?快去,你婶子领着你嫂子包了粽子,吃几个去!”
这却是薛慧第一次见到陈敬东的妻子陈王氏。算起来,陈敬东娶妻已经快半年了,陈王氏梳着圆髻,是常见的乡下小媳妇的打扮,不过身上穿的却是细棉布夏衫,在乡下便算得上精致了。她的相貌中等,不算特别漂亮,但是圆圆的脸,弯弯的眉眼,自带几分喜气,是婆婆妈妈们都喜欢的长相。
听见陈张氏的介绍,陈王氏便走过来,笑着挽了薛慧的胳膊进屋,嘴里说:“经常听爹娘提起你们,今天一见,薛妹妹倒比我想的还要精神漂亮。对了,多谢你们当初送的那个银锞子,大郎说要当个传家宝哩。”
薛慧看得出来,陈张氏对这个儿媳妇挺满意的,这姑娘看着也挺会来事儿,便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于是笑着说:“嫂子可别这么说,太不好意思了,我们感念陈叔陈婶对我们的照应,我哥跟敬东大哥又是一般长大的兄弟,要娶嫂嫂,我们也就是表表心意,盼着你们和和美美,早生贵子啊。”
“这丫头,如今越发伶俐了。”陈张氏拉了薛慧的另一只手,笑着让她坐下,“就跟个小喜鹊似的,来家里报喜了。”
薛慧眨眨眼睛,再看看陈王氏微红的脸庞,一下子明白过来,连忙道:“呀!恭喜恭喜!嫂子快坐,可别累着。”
陈张氏拉了儿媳妇坐下,让他们吃粽子,却也叹着气:“添丁进口是好事,可今年这年成愁人啊,你看你叔,着急上火的,成日往地里跑,管什么用呢?”
薛慧看桌子上不过是两盘粽子,而且个头都很小,就知道今年里正家也舍不得弄这些了,便连忙推辞:“婶子别让了,我这两天积食,从我哥那个上掰一小块就行了。”
堂屋里,陈里正也在跟薛克礼说话:“县城里如今情形如何?粮价也涨了吧?你可听说衙门里有什么动静?”
薛克礼便叹气:“如今瞧着还安稳,不过粮价也高得多了,翻倍都不止,衙门里让粮铺限了量,每家每日只能买三斤,一直到朝廷来了赈灾的旨意为止。不瞒您说,我们的生意也不好做了。”
陈里正愁得直捶桌子:“咱们乡下地方,都说是守着山就饿不死,其实还不是穷惯了,耐得住折腾罢了。你是许久没往山上去了,山上那些草叶子草根子都扒干净了,现如今啊,咱说实话,除了钟员外跟我家,再就是你大河叔家杀猪,旁人家怕是家家都吃不饱。本来再有十来天就能开镰了,新麦子一下来,谁家都能缓缓,可是今年……唉,我就盼着别闹出人命来。”
“咱们村有山,山上不是有个泉眼的吗?”刘义问。
“亏了那个泉眼,到如今还没干透,虽说跟淌眼泪似的,可是多少还是管点儿用,咱村的地啊,还能有四五成的收成,旁的村今年能有两成收成就不错了。”陈里正苦笑,“问题是开春那个人头税,有一多半的人家因为这个事儿拉了饥荒,欠着外债呢。”
也就是说,既有天灾,也有**。
堂屋里的气氛越来越低沉压抑。
大旱成为了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阴霾,可是谁也没想到,更凶残的灾难会猝不及防的降临。
即使是几十年之后,薛慧也不会忘记,她成为薛三娘后的第一个夏天,她见到了真正的蝗虫过境。
当时她正在铺子里烙饼,只感觉天色慢慢的暗淡下来,还以为是阴天了,等到听到此起彼伏的尖叫、怒骂、哭泣时,她才意识到出了事情。放下手里的锅铲,她走到铺子门口去看,竟发现数不胜数的蝗虫遮天蔽日而来。
刘义和薛克礼当机立断,关了铺子。坐在堂中吃饭的几个客人也惊呆了,连饭都顾不得吃,一起围在门口,透过窗纸缝隙往外看。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街市上的蝗虫少了许多,薛克礼听见老纪带着几个衙役在外头喊着“可以开门了”,这才打开了铺子门。
地上到处都有不知是死是活的蝗虫,还有些黑灰,原来是衙役们用火把熏烤驱赶了许久,才好歹清理了个七七八八。
抬起头,天空还是那个湛蓝的天空。众人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却没有任何喜悦——本就大旱减产,闹了这场蝗灾,只怕庄稼就要绝收了。
“这几日,不管是包子还是油饼,咱们便都少做一些吧,只怕卖不完。”回去的路上,薛慧跟薛克礼商量。
薛克礼却不赞同:“相反,你还要辛苦些,咱们多做一点。如今咱们这里已经成了灾区,商队、车马都是要尽快离开的,少不得要采买干粮,我若没猜错的话,接下来的几日,只怕生意要比从前更好。只不过过了这几日,怕是真的要不行了。”
之后的几天,果然如薛克礼所说,车马市里的外地客商们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即便有些路过的,也不再住店休整,而是采买了吃食便继续赶路,绝不在此地久留。仿佛回光返照一般,铺子里的生意格外火爆了五六日,之后便陷入了极度的疲软。
带着几分不吉气息的五月过完,有庄户人家饿死的消息也在县城里传播开来。
朝廷始终没有对灾情做过任何表态。
听说西北战场上打得火热,在陛下的教诲训示下,靖王殿下已经收复了一座大城,正在重建西北防护工事。大约此事事关疆土,过于重大,庙堂上的皇帝和大人们便顾不上中原地区的老百姓们饿肚子的小事了。
“蝗虫还没灭尽,不过已经开始势弱,倒不必为此担惊受怕的。”薛克礼说,“只是接下来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你瞧,这样一匹健马,平日少不了六七十两银子,我只用了二十两就买回来了,不过,车马行说如今饥荒,若托他们照料,一个月的草料钱要收一两银子。”
五月的整体收入尚可,总共得了三十多两,家里又有囤积的粮食,买了马倒也不影响生活。虽然草料钱贵得厉害,可是入了夏,终究是要下雨的,到了秋天,日子就会好过起来。草料不比粮食,误了一季便是一年,只要下了雨,地上就能长草,相信很快就能便宜下来了。
薛慧在心中算了算帐,觉得趁着低价抄底买马还是很划算的,便也没太把一两银子的草料放在心上。
“快点下雨吧,下了雨就好了。”刘义叹着气说。
大约是百姓们的愿力太强,六月初八这日真的下雨了。
雨不大,仅仅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却如同把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全部击落一般,足以驱散干旱带来的阴霾,然而,事情并没有变好,而是走向了无法挽回的境地。
“朝廷没有下旨赈灾?”薛慧以为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