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上的丧幡已经挂了整整三个月。
景琰站在廊下,看着内务府的太监们踩着梯子,将那些惨白的布幔一条条取下。春日的阳光照在那些白布上,刺得他眼睛发疼。
"殿下,风大,回去吧。"德安捧着狐裘站在他身后,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景琰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最后一条丧幡被卷起。那是裴云川的衣冠冢前挂的——虽然尸骨无存,但皇帝还是给了这位年轻将军应有的哀荣。
"都撤干净了?"景琰轻声问。
"按制,将军的丧仪满三月就该..."
"我寝宫里的不许动。"景琰打断他,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一件都不许动。"
德安低下头:"奴才明白。"
回到寝宫,景琰径直走向偏殿。这里原本是书房,现在却摆满了裴云川的遗物——皇帝特许他从将军府带回来的。铠甲、佩剑、兵书、未写完的手稿...每一件都被他亲手擦拭过,摆放得整整齐齐。
景琰在案几前坐下,从暗格中取出一叠书信。这些是裴云川从北境寄回来的最后一批家书,字迹从最初的工整有力到最后几封的潦草虚弱,记录着他生命的流逝。
指尖抚过那些已经起了毛边的纸张,景琰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雪夜——三个月前,兵部尚书跪在殿外,呈上那封染血的军报。裴云川率领的先锋营在狼牙谷遭遇雪崩,五百精骑无一生还。据说最后找到的只有几副被冰封的铠甲,其中就有裴云川的——胸口处还插着景琰送他的那枚香囊。
"殿下,药熬好了。"德安端着药碗进来,浓郁的药味顿时充满了房间。
景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三个月来,他咳血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太医开的药方换了又换,却始终不见效。
"李太医怎么说?"景琰放下碗,随口问道。
德安的手抖了一下:"说...说是心气郁结,需要静养..."
景琰轻笑一声:"他说我得了相思病,是不是?"
"殿下!"
"无妨。"景琰摆摆手,"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待德安退下,景琰从怀中掏出那枚青铜钥匙——裴云川出征前留给他的信物。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金属,他突然用力攥紧,直到钥匙的纹路深深印进掌心。
"我不信..."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低语,"你说过会回来的。"
起身走向那副立在角落的铠甲,景琰像往常一样开始擦拭。这副铠甲是从北境运回的,上面还带着边关的寒气。当他的手指滑过胸甲处那个被刺穿的破洞时,突然感觉到一丝异样——夹层里似乎有东西。
景琰的心跳骤然加快。他小心地检查铠甲内衬,果然在靠近心脏的位置发现了一个暗袋。取出里面的物件时,他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那是一块被血浸透的布条,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
"景琰亲启:
狼牙谷有诈,雪崩非天灾。二皇子与北境密谋已久,军报路线皆经他手。赵副将可信,钥匙交他。勿报仇,活下去。
云川绝笔"
布条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景琰死死盯着那些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眼底。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颤抖的手指抚过那个"活下去",景琰的眼泪终于决堤。他跪在铠甲前,将血书紧紧贴在胸口,无声的哭泣让他的肩膀剧烈抖动,却硬是没发出一丝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景琰缓缓抬起头。他擦干眼泪,将血书小心折好藏入贴身的锦囊,然后走向书案,提笔写下一封信。
"德安。"他唤来心腹太监,将信和青铜钥匙一起交给他,"把这封信和钥匙送到北境大营,亲手交给赵副将。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为裴将军做的往生经文。"
德安接过东西,欲言又止。
"还有,"景琰的声音冷得像冰,"去查查这三个月二皇子府上的动静,特别是与北境使节的往来。"
"殿下,这太危险了!二皇子他——"
"去办。"景琰的眼神让德安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小心些,别让人察觉。"
德安离开后,景琰走到铜镜前。镜中的人瘦得脱了形,苍白的脸上唯有眼睛亮得吓人。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凹陷的脸颊,突然笑了。
"云川,你说勿报仇..."他对着镜子轻声说,"可我若连这都不为你做,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当晚,景琰的咳血症状突然加重。太医匆匆赶来,把脉后面色凝重。
"殿下心脉受损,郁结成疾..."老太医摇着头,"这病...怕是..."
"相思病,是吗?"景琰平静地接话。
太医不敢应答,只是深深低下头。
"无妨。"景琰望向窗外那轮明月,"开些安神的药就好。"
待太医退下,景琰从枕下取出那块血书,就着月光又一次细细查看。这一次,他注意到布条边缘有一些奇怪的蓝色粉末——和二皇子曾经袖口上沾的一模一样。
"果然..."景琰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将血书藏好,然后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箱子里是他这三个月来秘密收集的所有关于二皇子和北境的线索——军报抄本、使节名单、甚至是御膳房的食材记录。
烛光下,景琰开始将这些碎片一点点拼凑。随着夜深,一个可怕的阴谋逐渐浮出水面:二皇子为了除掉裴云川这个潜在的皇位竞争者,不惜与北境勾结,泄露军情,制造了那场"雪崩"。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景琰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案几上昏睡过去。他的手中还攥着一份地图,上面用朱砂标出了裴云川最后行军的路线——直指二皇子与北境约定的会面地点。
德安清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景琰脸色惨白地昏倒在散落的文书间,唇角还带着一丝干涸的血迹。而最让人心惊的是,他那头原本乌黑的长发,竟在一夜之间白了大半。
"殿下!"德安惊慌地冲上前,却发现景琰的手死死攥着那张地图,怎么掰都掰不开。
皇帝闻讯赶来,看到儿子这般模样,终于红了眼眶。他挥手让所有人退下,亲自将景琰抱回床上。
"是朕错了..."这位九五之尊握着儿子枯瘦的手,声音哽咽,"朕不该犹豫...不该说什么'凯旋再议'..."
景琰在昏迷中皱起眉头,无意识地呢喃着一个名字。皇帝俯身去听,听到的却是:
"云川...等我...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