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四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景琰倚在梅园的亭柱边,看着最后一片花瓣从枝头飘落。这株梅树是裴云川出征前亲手为他栽下的,说是待花开时就接他去边关看雪。如今红梅已谢了三轮,栽树的人却再也没能回来。
"殿下,回屋吧,要下雪了。"德安捧着狐裘站在台阶下,声音比飘落的雪还轻。
景琰摇摇头,苍白的手指抚过亭柱上的一道刻痕——那是他去年量身高时刻的,旁边还有裴云川遒劲的字迹:"待归时,必已过此线"。如今那道刻痕早已超过他的发顶,而留字的人永远停在了二十三岁。
"德安,你还记得...他最后那封信吗?"
老太监的手一抖,狐裘差点落地:"殿下是说..."
"他说边关的雪像柳絮,说等春天来了,要带我去看姑苏的桃花。"景琰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他说...要我多笑,说我笑起来最好看。"
一阵寒风卷着雪粒子袭来,景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迅速从袖中掏出帕子掩住嘴,但德安还是看到了帕子上刺目的猩红。
"奴才去请太医!"
"不必了。"景琰收起帕子,嘴角竟浮起一丝笑意,"今天是什么日子?"
"腊月十七,殿下。"
"啊...正好一年。"景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去年的今天,狼牙谷的雪崩..."
德安突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殿下!求您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裴将军在天之灵,也定希望您保重..."
"德安,"景琰打断他,声音异常平静,"去把我柜子里那个紫檀盒子拿来。还有...请父皇今夜来一趟。"
德安抬头,看到主子眼中奇异的光彩,竟一时忘了哭泣。那是他这半年来从未见过的神采,恍若回光返照。
"快去。"景琰轻轻挥手,"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待德安离去,景琰从怀中取出那枚白玉佩。十年过去,玉佩温润如初,只是边缘多了一道细痕——那是听闻死讯那夜摔的。他将玉佩贴在脸颊,感受那份沁凉,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赠玉之人。
"云川,我累了..."他对着虚空呢喃,"这一年,我做得够好了吗?"
风声呜咽,无人应答。
回到寝殿,景琰打开紫檀木盒。里面整齐叠放着一套月白色锦袍——用的是裴云川从北境带回的云纹缎;一支玉簪——去年生辰时裴云川送的,簪头刻着小小的云纹;还有一本《诗经》,正是十年前初遇时他读的那卷。
他慢慢更衣,动作轻柔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锦袍有些宽大了,这半年来他瘦得厉害。系腰带时,手指在腰间停顿片刻——那里本该有一枚青玉带钩,如今空空如也。那带钩随着裴云川长眠在了北境的冰雪之下。
穿戴整齐,景琰坐到铜镜前。镜中人苍白消瘦,唯有眼睛亮得惊人。他慢慢梳理那一头斑白的长发,将它们用玉簪松松挽起。才十九岁,头发却已白了大半,太医说这是心竭之症,无药可医。
"殿下,陛下到了。"德安在门外轻声禀报。
皇帝走进内室时,景琰正伏案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起身行礼,月白的衣袖拂过案上未干的墨迹。
"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怔在原地。眼前的儿子一袭白衣,发束玉簪,恍若当年那个在御花园初遇将军之子的单薄少年。只是那满头霜发和凹陷的双颊,无声诉说着这一年的煎熬。
"景琰,你..."皇帝的声音哽住了。
"父皇请坐。"景琰微笑,亲自斟了茶,"儿臣有些话,想单独与父皇说。"
皇帝挥手屏退左右。当殿门关上后,景琰从案几上拿起一叠文书,双手呈上。
"这是儿臣这一年来搜集的证据。二皇兄通敌卖国,构陷忠良的罪证,都在这里了。"
皇帝接过那叠纸,只翻了几页便脸色大变。军报密函、毒药配方、甚至还有北境可汗的亲笔信...每一件都直指二皇子萧景恒。
"这些...你何时..."
"自云川走后,儿臣便一直在查。"景琰的声音很平静,"他最后一封血书里提到,狼牙谷之难非天灾,而是**。"
皇帝的手微微发抖:"景琰,朕已将他流放..."
"不够。"景琰摇头,"他害死的不仅是云川,还有边境五百将士。他们的家眷,至今仍不知亲人死于阴谋。"
一阵沉默。皇帝看着儿子平静到近乎透明的面容,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是要朕..."
"赐死。"景琰轻声道,"以正国法。"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皇帝望着儿子坚定的眼睛,缓缓点头:"朕答应你。"
"多谢父皇。"景琰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又从案上拿起一封信,"还有一事...这是儿臣写给云川的,想请您...放在我俩的合葬墓中。"
"景琰!"皇帝猛地站起,茶杯翻倒,茶水在案几上漫开,"你还年轻,不要说这些不祥之言!太医说了,你的病..."
"父皇,"景琰轻轻打断他,"您知道的,儿臣这病...无药可医。"
皇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是啊,相思病怎么医?心死了,人还能活吗?
"儿臣别无他求,只愿...与云川同穴而眠。"景琰跪下来,额头触地,"求父皇成全。"
一滴泪砸在金砖上。皇帝颤抖着扶起儿子,发现那单薄的身躯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朕...准了。"
景琰笑了,那笑容纯净如初雪:"多谢父皇。"
送走皇帝后,景琰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越下越大的雪。德安进来要伺候他就寝,却被他婉拒。
"我想去梅园走走。"
"这...这么大的雪..."
"最后一次了。"景琰轻声说,眼神飘向远方,"我答应过他的..."
德安突然明白了什么,老泪纵横,却不敢违逆:"奴才...奴才陪您去。"
"不必。"景琰拿起那本《诗经》和玉佩,"我想一个人。"
梅园里,积雪已没过脚踝。景琰走到那株老梅树下,拂去石凳上的雪,慢慢坐下。雪花落在他斑白的发间,恍若时光倒流,回到少年时。
"云川..."他对着纷飞的雪幕轻唤,"我来赴约了。"
风突然停了。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远处有人踏雪而来——墨蓝劲装,腰间短剑,剑眉星目间带着温柔笑意。
"景琰。"那人轻声唤他,声音如同十年前初遇时那般清朗,"我回来了。"
景琰站起身,眼中泛起泪光:"我知道你会来。"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一片温暖的虚无。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感到有人将他轻轻拥入怀中,那怀抱有着记忆中的松木香和铁器气息。
"我们回家。"那声音在他耳边说。
景琰微笑着闭上眼睛,手中的《诗经》滑落在雪地上,书页翻动间,露出夹在里面的一朵干枯梅花。风雪再次呼啸而起,将一切痕迹温柔掩埋。
当德安带着太监们找到这里时,只看到他们的七皇子安静地靠在梅树下,仿佛睡着了。积雪覆盖了他大半身躯,却掩不住嘴角那抹恬静的微笑。他的手中紧握着那枚白玉佩,任人怎么掰都掰不开。
满园梅花突然齐齐凋落,红雨般覆盖了景琰全身,像是天地为他披上了一袭嫁衣。
皇帝闻讯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颤抖着从景琰怀中取出那封未拆的信,只见上面写着:
"云川:
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已来寻你。
别怪我失约,这一年我尽力了。
二皇兄已伏诛,边关将士的冤屈已雪。
现在,请容我任性一次。
记得你说过,姑苏的桃花很美?
带我去看看吧。
景琰绝笔"
信纸背面,还有一行小字:"请父皇将我俩合葬。生不同衾,死愿同穴。"
皇帝泪如雨下,颤抖着将信贴在心口。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嘶哑却坚定:
"传朕旨意,七皇子萧景琰与定远将军裴云川,以亲王之礼合葬。举国服丧三日,禁一切婚嫁喜乐。"
当夜,奇异的天象惊动了钦天监——北方天际,有双星并耀,其光皎皎,良久方散。老监正跪地长叹:"魂兮归来,永约无绝。"
七日后,葬礼举行。当棺木缓缓合上时,有人看到景琰斑白的发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朵鲜红的山茶——那是裴云川家乡的花,京城本不该有。
更奇的是,当晚守陵人信誓旦旦地说,他听到墓中传来低语声,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在互诉衷肠。而墓前那株梅树,明明已经过了花期,却突然绽放了几朵红梅,在月光下艳如鲜血。
有人说那是错觉,有人说那是神迹。但无论如何,这段被世俗所阻的爱情,终于在死亡中获得了永恒的圆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