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初融,皇宫佛堂前的白玉兰已冒出嫩绿新芽。景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面前的长明灯已持续燃烧了五个月零三天。灯芯是他亲手所制,掺了安神的檀香和薄荷,灯油里混着裴云川临行前留下的几滴血——边关将士的习俗,据说能让远行之人与家中灯火感应。
"愿佛祖保佑云川平安归来。"景琰低声念道,声音已有些嘶哑。这是他今日第一百零八遍重复这句话。
德安静立一旁,眼中满是忧虑。自从裴将军失踪的消息传来,七殿下便日日在此诵经祈福,几乎不曾好好进食休息。
"殿下,该用午膳了。"德安轻声提醒。
景琰恍若未闻,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封边关来的书信——信纸已因反复翻看而起了毛边。这是裴云川失踪前最后一封家书,字迹因匆忙而略显潦草:
"景琰如晤:
北境大雪封山,战事稍缓。昨日率小队巡边,偶见一株雪中红梅,傲然独立,恰似殿下风骨,思之念之。
军中一切安好,勿念。随信附上北境特有的雪莲籽,据说泡茶可安神止咳。
盼珍重,待归。
云川手书"
信纸右下角画着一个小小的云纹,旁边添了一枝简笔梅花——他们的新暗号。
景琰指尖轻抚过那朵梅花,胸口泛起熟悉的刺痛。这封信到达三日后,前线就传来了裴云川率轻骑追击残敌、遭遇雪崩失踪的消息。
"殿下..."德安再次轻声催促。
景琰终于缓缓起身,膝盖因久跪而发僵。他小心折好信纸收进贴身的锦囊,那里还装着裴云川给他的青铜钥匙和几粒干枯的雪莲籽。
回到寝宫,午膳已备好——清粥小菜,太医嘱咐的养胃餐食。景琰机械地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却尝不出任何味道。这五个月来,他瘦了一圈,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显嶙峋,宽大的衣袍下仿佛只剩一把骨头。
"今日可有新的战报?"景琰问道,虽然知道若有消息德安会第一时间告知。
德安摇头:"暂无新消息。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二殿下今早在朝堂上提议为裴将军举行追封仪式,说失踪三月,生还希望渺茫。"
景琰手中的瓷勺"当"地一声掉在碗里,溅起几滴热粥。"父皇...怎么说?"
"陛下未置可否,只说再等半月。"
景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备笔墨,我要给兵部李大人写信。"
这几个月,景琰一改往日不同政事的作风,主动结交了几位与裴家交好的朝臣,暗中打探前线消息。他还开始研读兵书,甚至学会了分析军报——这些都是为了能第一时间了解裴云川的情况。
信刚写到一半,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扑通跪下:"殿下!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裴...裴将军找到了!"
景琰猛地站起,眼前一阵发黑,扶住桌子才没跌倒。"他...活着?"
"活着!但受了重伤,现在军中休养。裴将军亲笔写了奏折,陛下龙颜大悦,说要重赏呢!"
景琰双腿一软,跌坐在椅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这三个月来的担忧、恐惧、绝望,此刻化作滚烫的泪,打湿了前襟。
"德安,去佛堂添香油钱!不,我亲自去!"景琰抹去眼泪,突然有了生气,"再准备些补品药材,托兵部的驿使带去前线。"
接下来的日子,景琰仿佛重获新生。他开始按时进食,甚至能在御花园散步了。裴云川虽仍在前线养伤,但每旬都有书信送来,字迹从最初的虚弱潦草逐渐变得工整有力。
这一日,景琰正在书房研读《孙子兵法》,德安匆匆进来,脸色怪异。
"殿下,二皇子来了。"
景琰皱眉。自从裴云川出征,萧景恒就再没"拜访"过他。"请他进来。"
萧景恒一身华贵紫袍,腰间玉佩叮咚,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七弟近日气色不错啊,看来裴将军生还的消息让你很是欣慰。"
景琰放下书卷,面无表情地行礼:"二皇兄有何贵干?"
"何必如此生分?"萧景恒自顾自坐下,把玩着桌上的白玉镇纸,"为兄是来道喜的。听说裴云川在北境可是立了大功,不仅击退蛮族,还救了北境公主一命。啧啧,英雄救美,佳话一段啊。"
景琰手指微颤,但面色如常:"边关将士,互相救助是常事。"
"是吗?"萧景恒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那你知道这位公主日日去军营探望,亲手为裴云川熬药敷伤吗?北境风俗开放,孤男寡女..."
"二殿下!"景琰猛地站起,声音冷如冰刃,"若无正事,请恕臣弟不送。"
萧景恒冷笑一声,起身拂袖:"七弟还是这么天真。边关寂寞,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别等到心上人变心,还傻傻地在宫里点长明灯。"说完,扬长而去。
景琰呆立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他明知这是萧景恒的挑拨,可那些画面却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裴云川与北境公主朝夕相处,公主为他擦汗,他对着公主微笑...
"殿下别听二皇子胡说。"德安急忙安慰,"裴将军对您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景琰勉强点头,却一整日心神不宁。当晚,他辗转难眠,起身从暗格中取出裴云川的所有来信,一封封重新阅读,寻找可能的蛛丝马迹。直到东方泛白,他才疲惫地睡去,手中还紧握着那枚青铜钥匙。
几日后,宫中设宴庆祝北境大捷。景琰因病未出席,却从德安那里听闻了宴上的种种。
"裴将军又立新功,陛下赐了金甲一副,还加封为定远将军。"德安兴奋地汇报,"对了,北境使节带来了他们的公主,说是来谢恩的。"
景琰手中的书卷滑落在地:"公主...来了京城?"
德安自知失言,连忙补充:"那公主只是礼节性拜谢,宴席中途就退下了。裴将军全程目不斜视,只向陛下汇报军务。"
景琰弯腰拾起书卷,指尖发凉。理智上他相信裴云川,可心中仍有一丝不安如毒蛇般缠绕。那夜,他梦见裴云川牵着一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越走越远,任他如何呼唤都不回头。
次日清晨,景琰独自在梅园散步。初春的梅枝上已有零星花苞,让他想起裴云川信中那株"雪中红梅"。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开来,景琰踉跄几步扶住梅树,眼前闪过裴云川满身是血倒在雪地里的画面。
"云川!"他失声叫道,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后景琰恢复正常,却心跳如鼓。这不是普通的心悸,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感应——裴云川出事了!
果然,三日后噩耗传来。裴云川伤未痊愈就执意率军追击一股残敌,结果中了埋伏,虽奋勇突围,却再次失踪。这次是在敌境深处,生还希望更加渺茫。
景琰听到消息时正在用早膳,一口鲜血直接喷在了雪白的粥碗里,将清粥染得猩红。
"殿下!"德安惊呼,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主子。
景琰却摆摆手,用帕子擦去嘴角血迹,声音异常平静:"备轿,我要去见父皇。"
养心殿内,皇帝正在批阅奏折。见景琰求见,他略显惊讶——这个儿子向来低调,极少主动面圣。
"儿臣参见父皇。"景琰行礼,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起来吧。你脸色很差,该好好休养。"皇帝皱眉道。
景琰跪着不动:"儿臣恳请父皇准许儿臣前往北境。"
"胡闹!"皇帝拍案而起,"你身体虚弱,北境苦寒,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可云川他——"
"裴云川是军人,马革裹尸是军人的荣耀。"皇帝打断他,声音缓和下来,"朕知你与他情谊深厚,但事已至此...朕已命人继续搜寻,你且安心等待。"
景琰抬头,眼中含泪却目光坚定:"父皇,儿臣不信云川已死。若不能亲往,儿臣请求派心腹之人前去调查。"
皇帝大怒:“你天生体弱,必须留在宫中养病,明白吗?"
“父皇…"张嘴的一瞬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儿臣遵旨。"景琰叩首,额头触地的瞬间,一滴泪砸在金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