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三年夏,九月楼。
“诸位,今日咱们就来聊聊近来京都里最时兴的两首诗,皆出自新晋状元郎许大人之手。
一是《长相思·莲花池》:
烟雨来,情雨来,石满山头泪未干,莲花池总开。
云未还,君未还,试问庄周蝶梦斑,料得蝶恋欢?
二是《相见欢·长相见》:
骤知玉减香消,冷风寒。所谓人间生死、尽空谈。
步步错,君常挽,苦行难。惟愿百年相见、岁安澜。”
“说书的,这怎么听着都像是悼亡诗?”
说书人将墨绿色的折扇打开,上头画着不少荷花,还有种淡紫色的团生花朵,也不知道此刻正在这世界的哪个角落盛开。
“客官好悟力,竟直接参透这两者精妙之处。这是在下最后一次在此说书,故特意违背东家,选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讲予各位。”
“呦,您这是要还乡?”
“算是吧,在下将要随着军队北上抗敌。”
闲谈的客人闻言沉默良久,末了招呼小二给两人都端上杯酒,与说书人遥遥相敬。
“我说错话,你勿介怀。这诗并非悼亡,该是盼他朝重逢之意,望先生早日衣锦还乡。”
“承您吉言。”
元则十七年冬。
赵无匣在乾清宫睁开眼,烛火已经熄灭,四周寂静无声。他哑声寻找任奇,却始终没能得到回应。
冬日的冷气堂而皇之的涌入宫室,年迈的皇帝缓慢起身,却又顿住,迟迟没有动作。
他看见冰冷的金砖上,有只正在呕血的鸟儿,一只褐色的杜鹃。
望帝杜鹃,梦醒时分。
殿外大雪纷飞,任奇搀着年迈的帝王在屋檐下驻足。
“朕梦见只鸟。”
苍老的声音带着激烈咳嗽后的沙哑。
身上的疼痛像棵垂垂老矣的巨树将干枯的树枝刺向天空,把看不见的、属于空气的血肉撕裂,无法捕捉却如影随形。
“奴才愚笨,陛下可是为梦中之事而忧心?”
“不过是梦而已,或许只是朕病得太久了。”
云海声在《山雪醉问侍》里写:
山雪压冬深,旧侍同我饮。伯牙子期久未见,笑道两眼泪如雨,执手诉往昔。少年已没冬还在,满头花白似雪眠。当年风发意气,游于世间江南画,立马昆仑高于云。怜予左迁八年整,匆匆忙忙无所息,朝暮难追忆。
低眉抬眼恍矣,久观故友眉迹。非梦如梦喃喃语,悲从中来不止凄。雪欲纷纷狂风起,绵绵细如雨。一屋暗烛半壶月,轻道人生俱往向天地,萧萧不知何时去。不久幕中传一语,道是夜将尽日将起,雪将歇而天将明,此系自然之律。故去则去,无谓矣。
五更风雪息,越门相送,泪再沾衣。人生悲困浊酒释,一醉梦故地。榻中心悸忽惊起,隔窗与雀语,方晓春将近。
这样一封有关琐事的闲谈奏折从千里外呈上来,却又在最末道上句“臣久离京都,并无怨。冬寒春晚,愿陛下圣体康健,再无病灾”。
赵无匣始终想不通。
“朕依稀记起朕从前不愿完成课业时,曾写过首《作题》。里面振振有词的写什么反复无新意,苦闷生道理。
若非是你和太傅帮着朕遮掩过去,还不知先帝会如何惩戒,兴许会借此机会大做文章吧。
倒也奇怪,当年朕尚且年幼,喜恶皆毫无遮掩。当下回忆起来却不觉得蠢笨,反而觉得怀恋。任奇,你说为何这诗句像树木年轮一般盘旋成圈、挥之不去。”
读懂帝王心术的任奇下意识想下跪进言,却被制止。
于是只好上前扶住身着黄色龙袍病态尽显的帝王,又向远处的范德轻轻摇头示意,让周遭本就离得极远的宫人彻底回避,才轻声说道:“陛下吉人天佑,自万岁万岁万万岁。”
“终归还是会老,这世间谈何万岁。”
雪不断向内倾斜,赵无匣松开手示意任奇后躲,自己却没有动。
风霜前仆后继的在空中翻涌、斡旋,他的白发更多了。
“徐庭的病可有好转?”
“回禀陛下,太医皆说老将军壮年时期旧疾颇多,如今年事已高再度复发,着实是……着实是回天乏术。”
皇城里,金色的屋顶消失不见,红色的宫墙看不真切。赵无匣长久的将视线停留在已变得模糊不清的天空。
幼时偷读的张岱,如今在记忆中,只剩下独属湖心亭的落雪。
人生不会因为四季的变化而止息,岁月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回首而戛然。
雪非昨日雪。
昏暗的室内,小枕把油盛放在灯具中,换上新灯芯后重新点燃,随后坐上空椅。
她毫不费力的知道赵海宴又彻夜未眠,因为这是油灯第二次明亮。
从天黑到黎明,昏暗的油灯在不肯沉寂的雪里,映出坐在桌前的人影。
“罗晴说想见见你。”
“沈悬壶不是已把她医好,见我做甚。”
“她对张贵人的死耿耿于怀,而且已经彻底不再相信我的说辞。若真把她送回去,只怕这些年的隐瞒都将彻底化为虚无。”
“随她去吧,如今西南将军府仍然闭门谢客,我总放心不下。”
赵海宴放下手中的笔,批注的墨迹还未干,她已不想再写。
近来事务更加繁杂,今日那个弹劾,明日这个被贬,党朋之争愈演愈烈,夺嫡锋芒渐显。
几个世家大族的旁系内部斗争不止,几乎乱成了锅八宝粥。只有上朝谈论民生政事时,才肯稍微消停点。
民间学堂改革推行效果极好,反对的声音渐歇,这是几天以来她听见的唯一的好消息。
而偏偏此时,西南将军病重了。
“老将军告假太久,徐大人求见未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各路医师进出,实在是心急如焚。这些天多次遣人来找你,但总被守在山底的侍卫拦住。
那些侍卫变脸比翻书还快,知道外面出了大事,可能又得了什么旨意,怕出现意料之外的祸端,便又严防死守起来。
严防死守是他们的职责,这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们不肯把我才给的过路银子还回来,竟说是我在为难他们。”
小枕有些懊恼的说着,将最后手中杂谈收起,站起身去看炉子里的炭火。
“无妨,全当是给他们的补偿。”赵海宴笑了笑,没有解释。
冬季寒冷如往昔,窗外寒风呼啸,鹅毛大的雪花正渐渐覆盖石门院的每个角落。
无忧匆匆踏进室内将信递上桌,赵海宴见状索性把书卷收起。
徐子睿字迹凌乱,看起来写得极为匆忙,但字里行间都流露出的担忧,并没有因为字迹的潦草而削减分毫。
“沈悬壶未和他说舅祖父病情?”
“未曾,沈医师说他已收下老将军的礼,不能向徐大人透露分毫。”
火焰急切的侵蚀信纸,冰冷的空气中,有小块的纸片向上飘荡,试图挣脱火焰的魔爪,但最终还是在空中消失不见。
赵海宴忽然很想知道如果祖母还活着,此时会是怎样的境况。
“今夜入京我们兵分两路,你二人将她送回去后,便到城南的书坊里。若半柱香还没等到我,速回石门。
鹰旋则危,鹰停则慎。没看见闻靳或我,不到极度危机的时刻,别动手。”
书信化为灰烬,衬得窗外传来的急切脚步像是某种死亡的鼓点。
叩门声在门的下半部分响起,小枕料到是谁,于是在赵海宴的默许中笑着掀开皮帘子将门推开,又为因怕冷而穿成蹴鞠的四殿下闪出条路。
“长姐,李大哥要和宁先生出去玩,但不肯带着我。”
“今夜和阿完哥、邹婆婆待在院子里,不要乱跑。”
“什么?长姐也要出去?难不成我已不是长姐最好的弟弟,如今为何做什么都不愿带着我。我听闻舅祖父生了病,不知道可有好转,我们又何时去探望他?先前说好要出游,长姐何时才有时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夜吧?如何?”
赵海宴将汤婆子递给赵琛,小孩脸冻得通红,正眼巴巴的等着她回答。
“今夜不行。”
“我同宁先生要办的事情,并非是不愿意带着殿下,而是实在不能带着殿下,堂怜也是同样的。
待殿下再长大些,说不定就能和我们同行。谈及出游,说起来京都近来有几个戏班停驻,停在九月楼的戏班,可把那《锁麟囊》唱得出神入化。改日我们去看,可好?”
同赵琛进来的李禛将话题揭过,低垂着的视线由赵琛挪移,重新回到不远处的木桌上,他察觉赵海宴并没有问起他的去向。
“好!可是这雪不知道会下多久……但雪天出游也别有风味,只愿到时山下的侍卫能管得宽松些。”
宁流然是聪明人,他擅长用最简单的办法得到最大的利益,有用的法子和可信的人自然是多多益善。
李禛并不意外也不反感对方的利用。
何况自踏进石门院的那天起,无论愿意与否,他们都已成一条绳上的蚂蚱。
但他还是来了。
虽然这份坦诚和结盟的请求有太多杂质,今时今日又形同暗语。
“侍卫会睡得很沉。”
似是回答赵琛,又似重起新题。
赵海宴闻言看向李禛,眼睛里看向赵琛时流露出的笑意还未消散。
“金兰之交?”
她听出弦外之音,但只把这话当成与以往诸多人无差,所谓的言者无心。
“金兰之交。”
在没听见李禛短暂思索后,格外斩钉截铁的重复前。
太阳在无法看见的地方升起又落下,大雪不歇,天空明亮得泛红,像白日余温。
桓日低下头吃完马槽里最后的粮,黑色的皮毛在雪的衬托下更加深邃。
“殿下是要去见徐老将军?”
邹静撑着伞走近赵海宴,彼时对方正看着才搭起不久的马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婆婆怎么没在弄椅子?”
“回殿下,已装好,只待试试。”
黑色幕篱随风荡漾,有时和那袭黑衣融为一体。
大燕开国至今,从来没有皇室女子敢如此穿着,但偏偏这位长公主最喜爱暗沉颜色。
年长者将手中的伞握了又握,或许是在下定决定,又或许是心中早有定夺。
“于理,殿下不该去。”
石门院风平浪静许久,平静之下的暗流,将伴着赵海宴离开石门毫不犹豫的冲出暗处。
这是人人都知晓的道理,然而人非草木。
“我离开石门院,无论时间长短总是要生出是非。婆婆来劝我,想必已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他们就在石门,我已交代过以鹰为号,还望万事小心。”
赵海宴将马牵出马厩,黑色幕篱遮住她的神情,但偶尔会随着风勾勒出她的脸型。
白雪之上,马匹疾驰。
子夜,打瞌睡的小兵在梦中惊醒,因为正被狂风的拍打。
他有所预感的向远处看去,有十余人正纵马逼近城墙,皆捂得极严实,看不清面貌。
领头的黑衣人并未回答他来者是谁的问话,只在衣袖中拿出块金质令牌。
天家令牌,城见则开。
城门开出条缝供人通行,小兵在漫天飞雪里打了个喷嚏。
“给罗晴留把伞,别让府里的人看见你们。”有道声音在冷气里穿过。
经过城门便分道扬镳两路而行,也不知道是陛下的哪几位亲信趁夜入京。
风雪糊眼,小兵用手轻轻揉了揉,再往来者的方向看时,却发现前几秒还跟在黑色幕篱身后的几人已不见踪迹。
“分成三路走吗?还是我看花眼?”小兵低声嘟囔着再次揉了揉眼睛,最后也没能得出个确切的结果。
他没有多想,只打起精神重新回到站过几千次的城墙之上。
马蹄声渐远,耳边除雪花与风相互撕打的声音再无其他。
街巷空荡,四周寂静,赵海宴一路畅通无阻。
西南将军府的侍卫未阻拦她进入,婢女将她引至堂屋,亦不曾问起她的身份,只道:“家主即刻便至。”
邱瑞等人守在堂屋外围,赵海宴没有落座。
她身上落了不少雪,似某种上天赐予的重担。
在室外将披风脱下,任由其在挣脱雪和覆上雪之间来回挣扎。几番努力之后,赵海宴总归还是抖落了一些雪块。
少量凝结的雪块没有遮盖披风原本暗色,仅仅平添几分被风雪挤压的可怜。
“看来沈小子没诓我,他说你会来。”
“舅祖父。”
徐庭在不远处步履蹒跚,他拄着拐杖艰难走下台阶,赵海宴上前搀扶,又很快意识到不对。
外面的天气冷得惊人,从卧房到堂屋这样的路这样长,久病至此的人,手却是热的。
赵海宴掩去神色,直至徐庭缓缓坐上实木椅子,不稳的呼吸映照了她心中所想。
“长姐过世前,叮嘱我要好好看着你、护着你。如今我却不争气,不久便要奔赴黄泉。来日与长姐再见,不知我又该何等愧怍。
长生实在太轴,臣活着的时候少见他几面,私心是想让他避开祸事,望殿下不要介怀。臣虽武夫,却知道这世间总要变化。臣看着殿下长大,不愿殿下走入歧路,也盼着殿下能庇护长生和徐家。
当年之事,臣愧对长姐,愧对陛下。今日再相见,臣并非想添麻烦,只不过有几句话已姗姗来迟多年,若不能当面嘱咐,实在死亦难安。”
徐庭努力直起身,从怀中拿出块用金镶嵌的玉佩,那是碎裂又重新修复的痕迹。
得知长姐病重时,他远在西南故乡祭奠父母。
等到他日夜兼程赶回京都,徐觉惊已病得说不出话。
太医话里话外的都是她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的意思。
徐庭万般惊慌、悲痛却无可奈何,只得不断请旨时常入宫照看。
陛下不忍驳斥,力排众议点头应允。
守在徐觉惊身边的日子,偶尔她会艰难吐出几个音节,徐庭已老,因此总听不真切。
后来长公主搬来瑟,他于是猜想对方是想再听几次年少外出游玩时学的曲子。
可惜技艺生疏,曲子早已记不清。
熟悉的南方曲调在弦的波动中产生,徐庭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弹出来。
难以言喻、恍如隔世的瞬间,他意识到黄帝让**演奏瑟,觉得声音太悲伤,将瑟破成二十五弦,并不是毫无道理。
锦瑟五十弦,仍存在于后人的泪眼婆娑间。
汝窑开片的声音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跨越几十年的春季再次来到耳边。
异常明媚的夕阳时分,徐觉惊被宫女们搀扶着坐上躺椅。
她状态极好,说出许多话,嘱咐徐庭颇多,还将传家玉佩交给他。
他以为这是病情好转的迹象。
直到钟鼓声响,徐庭踉跄着摔倒在地,面前的人在阳光里进入永不苏醒的梦乡。
回光返照,玉碎人亡。
自此以后,每个江南烟雨朦胧日,都变成湖海悼亡时。
“长姐待父亲继子如亲弟,那年我才过十二,功勋难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入东宫那龙潭虎穴。恨我生太迟。
当今陛下登基之初,我得到重用。为数不多愧对的便是长姐、长生、你和没能收回的故土。”
赵海宴将玉佩接过,触摸到其内圈的凹陷——那是一段无法辨别的字句。
“这玉佩,没人知道最开始刻的是什么,每代家主自有每代家主的诠释。
长姐弥留之际,道是则物择机,莫要让你做了乱臣贼子。
然而无论此刻是否是良机,我恐怕都没有明日。
故如今临终有三。
一是遵长姐所托,将她的遗诏交给你,不到万不得已,莫要让旁人知道它的存在。
二是将徐家交给你,往后徐家的一切,由你接管。
三是盼着你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但若没有实现,也就罢了,不要苛责自己。
堂怜谨记,至我所传,玉佩所刻乃‘生死释义,得道在心’。”
赵海宴迟迟没将手中的玉佩和虎符收起。
这些远在意料之外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有双无形的手正拨乱所有人的命运。
“舅祖父,若我辜负所有,该当如何。”
“堂怜,有些事情,只有亲自去做才能变得正确。”
花团锦簇的屏风隔断前,雪下得更急。来时的马蹄印被新雪覆盖,半炷香时间已过。
西南将军府外传来利剑相撞的声音,赵海宴干脆利落的收起玉佩与虎符,须臾间剑柄已握在掌心。
她听见徐庭说出句:“人各有命数,我早晚要死,今日亦是我的报应。”
江家才动身,赵海宴便已得知消息。党派关系盘根错节,这些人倒真是等不及。
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能死于病痛,能死于战场,但不该死于党派之争。
权力争斗的死亡从不是天命所驱。
雪下得更急,赵海宴感知到寒气正向室内侵袭。
她在心里嗤笑起自己,有人给了她选择,但其实能走的路从始至终只有一条。
她会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
这条路太窄,窄到赶路人没法回头。
“我已失去祖母。”
石门院不出意外的淹没在那大雪纷飞带来的与世隔绝的死寂里,李禛和宁流然总算把所有侍卫背进温暖室内。
迷药是极好的迷药,放在饭菜里无人察觉,有几个漏网之鱼,但都被李禛的手刀送进了梦境。
阿完等人已进入赵琛院子里的密室,此刻只待东窗事发,危机来袭。
宁流然倚在营房的墙边,屋内烛火让他有机会和影子相依片刻:“你当真不怕?”
“怕什么?”李禛不明所以。
“我独自在此就够,以悲秋盘旋为号和其余的计策皆是我所出,你何苦涉险。”
“除我师父外,悲秋只听我的命令。我师父武功极好,但腌臜暗箭太难防。”
李禛为侍卫盖上被褥,又道:“在知道他们必然会来的时候控制住事态,引蛇出洞实为佳策。”
“李景玉,我有把握才敢涉险,佳策是佳策,但你是真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宁流然话里没有半分试探的意思,他在陈述已经确定的事实。
“或许吧,败便败了。我命轻贱死也无妨,你可要记得逃。”
“这是哪里来的歪理,败了就从头来过。只要能从头来过,失败与否就没什么大不了。”
窗外传来尖锐、响亮的鹰叫。
李禛没再答话,直起身来和宁流然对视一眼。
两人于是在心照不宣里锁上营房门,故作轻松的走了出去。
诱饵在窄路闲逛,鱼儿即将上钩。十几道身影接近石门院,白衣和冰雪悄然融合。
宁流然听见来者接近的声音拔剑出鞘,龙泉剑寒光一闪,他转身看向龙拱墙的凹陷处,已有人站立其上。
那人随即向前进攻,身后的同伴如潮水般涌向他与李禛。
“你武功如何?”
“对付这些人绰绰有余,不过你现在才问是不是太晚。”
李禛挽出个漂亮的背剑花,随后剑头一转,才让身后伺机偷袭的白衣人心分两半。
这是他惯用的技巧,在格外虚假的花招掩饰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用来暗示他自己。
“他们不是一帮,招式不同。”
“我猜是一个要命,一个要人。”
承影剑映出又刺穿,这场斗争里,其实最先死的是飘扬的雪。
宁流然与李禛边战边退。
“不让悲秋盘旋?”
“我看你没这个意思。”
要命者索命,要人者为引,二人心照不宣。
“处理昆仑剑招。”
话罢,他们没再后退,以破竹之势冲进人堆。
鲜血融化新落下的雪,带来大片凹陷,看着像地面露出了本色。
赵海宴第无数次平复喉咙里的恶心,剑上血还在滴落,有些是她的,有些是别人的。
这群刺客实在倒霉,遇见她和邱瑞他们这样修习偏门功夫的人,再加上西南将军府中久经沙场的众人拼死反抗,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来者三十人皆死,将军府五十七人受伤,四十轻伤十七重伤,府医和邱郝正在包扎。别吉,需不需要让邱郝过来……”
“不必,我没事。”
赵海宴顺着幕篱已经开裂的部分,撕下一角简单包扎住不停流血的伤口,最后还是扶着墙呕吐起来。
闻靳等人不能入京,她拿半柱香的等待作为掩护,隐瞒小枕和无忧西南将军府将要遇袭之事,如今受伤,却是彻底瞒不住。
“等官府的人到了,我们就走。”
徐庭于冬日冷风里吐出口浊气,在家丁搀扶下走出堂屋。
雪虐风饕渐息。
官兵收到某些命令停留在外,因而最先进入西南将军府的不是官兵,而是赵默。
他向等候在外的徐庭行礼,转头看见戴着黑色幕篱的黑衣人,正坐在吴王靠上擦拭剑身血迹。
失而复得。
赵默的视线随着徐庭突然开口下意识转移,等到他再望去时,那人已经没有踪迹。
“舅祖父宽心,今夜之事乃罪魁祸首之过,巡卫之失,西南将军府众人之功。晚辈必保中无旁人,绝不以权谋私。”
临近石门院的山路,赵海宴远远看见站在光秃树干间的悲秋,以及它脚下树枝系着的、像鬼怪一样飞舞的墨色绸缎。
莫愁。
她轻笑着,总算知道赵默为何出现在西南将军府。
在想让对方安心这件事上,她与小枕、无忧向来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可还能攻进去?”
“别吉放心,皆是下品。”暗卫中最善探查的邱林开口道。
翻身下马,握剑踏雪。
身后充斥着打斗声,赵海宴沿着从大门不断向内延伸的血迹前进。
新雪掩盖下的斑斑血迹在偏院门前消失。
她用剑挑开大门里侧横着的木块,却在木块落地瞬间,以漂亮的弧线由墙翻入。
院内窗户大开着,似乎害怕赵海宴看不见李禛和宁流然被绑在实木凳子上。
白衣人见她持剑入室,露出来的眼睛兴许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变得似笑非笑。
“殿下来得好迟,我差点就要带着他们下地狱了。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为仰仗殿下的面子,在下只要他们其中一个的性命便够。不过谁生谁死,要殿下自己选。”
“你若真想选个人下地狱,就不会叫本宫选。三人同行,凑个左右护法不好吗?”
浮起的尘土是大地胸腔的振动,赵海宴将旁边的椅子拖到身边。
她坐上木椅,伤口仍在流血,打湿了原本了干净的椅面。
“既想拖时间,那本宫就给你这个时间,你也好少费些力气。”
双刀又一步逼近刀下的喉咙,白衣人笑着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赵海宴。
“长公主殿下似乎很会拿捏人心。”
“他们的命没有我的好交差。”
“是么,可在下还是觉得二选一更有意思。”
“在下?你何时改名叫做在下。”
两人之间已是明牌,多说无益。
赵海宴察觉到木椅正被细小的石子不断撞击。
“江兰平,你知道你闯下多大的祸吗。”
“殿下这是在搞攻心计?”
“江问今夜出不了京都,刀起刀落,你都绝不可能死在这。”
“殿下,那不重要。”
“这么说是没得商量了。”
江兰平的嗤笑之情无法掩饰,他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长公主,不知道该说她天真还是可爱。
只要他死在石门院,那人的承诺就能兑现。而生和死在今天,不过是他舌头舔破牙间毒药粒的事。
唾手可得。
全当是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送给父亲最后的礼物。
但还没等江兰平将嗤笑的表情收回,双手就被石子重击传来钝痛。
他立马侧身去捡掉落的刀具,又在口中为自己好准备必死的结局。
却不曾想那刀具坠落的轨迹因石子一再偏移,而赵海宴则在他没反应过来的空隙,从木椅的凹槽处将小巧的弓弩抽出。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于是,经过改良的弓弩在赵海宴不假思索的射击中,刺穿了江兰平牙齿和脸颊,将狭窄口腔内避无可避的舌头,和两侧的脸颊紧紧串联在一起。
江兰平痛得直不起身,彼时有人翻窗而入,卸掉了他的下巴。
脸上的蒙脸巾被小跑着的女子拿着铰剪尽数剪去,只有箭刺入的地方还有些残余。
江兰平在剧痛中被迫抬起头,隐约看见长公主黑色幕篱之下,那双没有掩盖狠厉的眼睛。
“镊子。”
小枕把铰剪收起,从兜中拿出镊子递给无忧,又让开江兰平面前的位置。
“我明日给你买新的。”无忧边说着,边无视江兰平口腔中的鲜血,径直将毒取出。
“它们也到该换新的岁数,你陪我去挑挑样式便好,不用花银两。堂怜,他们这是?”
赵海宴上前几步给李禛和宁流然把脉,又用腰间匕首给他们松绑。
二人虽受了伤,但好在都未危及性命,在椅子上睡得东倒西歪。
“迷药,睡会就好。”
银镯在抬手落手间下坠,反复撞击着宽于手腕的部分。
那一箭其实有愤恨,因为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黑色幕篱被摘下,大量毫无阻隔的空气涌入鼻腔。赵海宴失血太多,在灯火映照下脸色更加惨白。
注意到无忧和小枕不约而同投来视线,她指指已经停止流血的伤口道:“无事,你们看好江兰平。”
偏院之外,见邱瑞等人伤势不重,赵海宴再度松了口气,随后接过邱郝递来的地榆药瓶,将棕褐色粉末涂敷伤处。
“别吉,已搜过身,可要将这些人的尸首全挪到石门院外?”
“从库房里拿些布盖上送出去。”
雪停了。
赵海宴回到自己的院子,将被血浸透的黑衣换下,才向着赵琛等人所在的地方走去。
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声,山中高出院墙的树枝也上积满落雪,风轻轻刮几下,就又是场小雪降临。
瑞雪兆丰年,手中剑被擦拭得极其干净,在白色相衬下更加明显。
书架的机关缓缓挪动,赵海宴没有松懈,直到看见书架后举着断水剑的邹静与阿完。
“天宫藻井《步天歌》,敢问殿下幼年最欣赏哪一句,又是何缘由?”
“天市垣,‘魏赵九河与中山,齐越吴徐东海间,燕连南海尽属宋,请君熟记有何难’。
柳先生授课时曾无意间将这句话提前讲出,我当年还未学全书,以为其是国难与星辰同寿,诸君谨记的意思。
邹婆婆,怀阳一别,此番为何不见双木同来,好与过往旧相识问好。”
“他尚且年轻,景玉不愿他来,宫里的亦不希望他涉险,不知殿下如何看待此事?”
“楚王绝缨,防微杜渐。”
半圆从赵琛的怀中跳出,大概是闻到赵海宴身上的血腥味,围着她叫个不停。
“殿下。”邹静收剑入鞘。
“那弓弩好用极了。”
李禛醒来时是天将破晓的黎明。
床边的小桌上摆着不知道是解什么的汤药和几个蜜饯,他伸手去触碰碗,发现它还热着。
除去使用昆仑剑招的人后,宁流然和李禛皆意识到余下的人皆来自三公主党的江家。
送上门来的把柄,不要白不要。
江家人绝不敢杀人灭口,于是乎他们主动败下阵来,全心全意想抓住这个“引子”。
可谁曾想那些人胆小如鼠,将他们五花大绑,还硬给用了迷药。
宁流然昏厥前叫他冷静,其实也就是不要吹哨的意思。
李禛点头称是,然后不久也昏厥过去。
“光吃蜜饯不吃药是做什么?”邹静从外面走进来,带着冬日冷气。
“师父,我这刚受过伤,多吃些甜的也情有可原,何况这药实在奇苦无比。”李禛拧眉把汤药饮尽。
“昨夜除我和净之外,可还有谁受伤?”
“长公主殿下并无大碍,这药便是她送来的。”
“……”
彼时石门院外。
尸首呈现出青紫色,宁流然将白布重新盖好:“昨夜闻靳没有露面很是正确。”
赵海宴站在阴影处,沉默片刻后忽然没头没尾的道出句:“她在利用我。”
“不如等等。”一道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宁流然随即向身后看去:“你醒了。”
李禛笑了笑,越过门槛,同时指着山下的方向道:“我想那边很快就要来人,在此之前,我特来感谢堂怜救命之恩,和净之并肩作战之情。”
城门才开,江问便带着官兵往石门镇的方向赶,为寻找他彻夜未归的小儿子江兰平。
其实他昨夜就准备动身,可是不知是哪个大人物趁夜入京。受着律法的禁锢,他没能出去。
小厮说江兰平临走前收到封书信,只交代了句要前往石门院,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江问疑心这当中不止有党派之争,还有夺嫡之争的影子,怕他闯出祸事,以近来一罪犯逃窜为由请了一道手敕,便向石门镇赶去。
请旨、出京一路顺畅,却叫他不安之心更甚。
尤其看到排排白布所裹的人形后,此情愈发难以遮掩。
“江大人,好久不见。”
长公主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那椅子看起来很新,却有不少已经干涸的血迹。
偌大的石门院前,江问面色凝滞片刻,而后匆忙拱手行礼。
“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江大人是稀客,如今好不容易见面,却带这么多官兵来扰殿下清净,不知道所为何事?”
长公主未曾让他直起身,而是由站身侧的婢女问出问题。
江问于是将腰弯得更低。
“回长公主殿下,近来京郊有一罪犯逃窜,微臣捉拿心切,又恰逢寻子,不得已才来叨扰,望殿下赎罪。”
“那逃犯不在这,不过本宫记得江大人有不少孩子,敢问丢的是哪一位?”
“回殿下,是微臣的小儿子,江兰平。”
“江兰平本宫不大认识,不如江大人自己掀开白布认认。”
江问低声回了句“是”,却还是没直起身来挪动半步。
长公主好像才想起来没有免他礼,带着笑意开口道:“瞧本宫这记性,都免礼吧。”
江问站起身抖着手去不断的掀开白布,身后的官兵中无人敢上前。
掀到最后,他额头已出现密密麻麻的汗珠。
但好在江兰平并不在这些看着同刺客差不多的人之列。
“回殿下,犬子恐怕并不在此地。微臣多有叨扰,实该降罪……”
“江大人,本宫近来记性奇差,你瞧瞧,这会儿又忘了件顶重要的事情。逝去的里面没有,还有个活的可以供江大人辨认。”
站在长公主身侧未曾言语的婢女,闻言转身往石门院内走去,不久从开启又闭合的门后带出来个满脸是血的人。
“让他醒醒。”赵海宴的声音毫无起伏,听不出什么喜怒。
江问随即看见一盆水避过那人的脸,浇灌在了那人身上。
“说起来这孩子也是可怜,本宫昨儿夜间看雪听见打斗声,之后在死人堆里发现他。
离佛家清修之地如此近,却动歹毒杀欲。本宫可怜他,才给他留条性命。江大人还请看仔细,可是这位吗。”
地上那人呜咽着醒来,下意识紧紧捂住脸上伤口,随后在冷风里呼喊几声,不断瑟缩自身试图取暖。
江问认出江兰平的声音,再次弯下身去。
“微臣教导无方,致逆子扰殿下清净,玷污佛家清修地,实当数罪并罚,望殿下降罪。”
“江大人这是哪里话,本宫救他是为积德行善,又怎能怪罪于你。
令郎顽劣,往后多加管教就是,天下父母子女都是这样过来的。
陛下与本宫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想来令郎再顽劣,也必然不会像本宫一样犯下欺君大罪。”
江问听着长公主的玩笑话,只觉得浑身发冷。这话他若答,视为不敬,不答,也视为不敬。
“罢了,本宫不愿你为难,做父母的谁不期盼儿女成才呢。只希望江大人早些带令郎回去看病,日后更要严加管教。”
赵海宴笑着抬手做出请的手势,身侧的小枕顺势把格外厚实的大氅递出。
无忧则将江兰平从地面拎起,让临近的官兵搀扶。
至此话已说死,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江问只得咬牙接受。
“谢殿下宽宥之恩,微臣定当悉心管束犬子,以铭记殿下宏量。”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石门院,李禛和宁流然从宽大的院门后走出。
“那水是?”
阿完于门后探出身,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
“是之前为防止半圆再次腹泻存的水,我随手拿来,泼出去的时候才想起来它是盐水,差点来不及收力,还好几乎避过了脸。”
“……”
阳光明媚,冰雪消融。
宁流然在书房忙着研究赵翎新给赵海宴送来的古籍,小枕和无忧下山买镊子,邹静正改进兵器。
赵琛顶着昨夜看见长姐时哭肿的眼睛,和阿完在雪地里堆雪人。
波涛汹涌后的平静,李禛与赵海宴站在廊下看见赵琛的雪人形状渐显,屋檐坠落几个水滴。
“堂怜给的药极苦。”
“你用力过当,以致脉象混乱,内伤颇多。净之说你轻视性命,我原以为你不会怕苦。”
短暂沉默后,白气伴着说话者沉静的声音,再次融入阳光下的雪景里。
“悲秋能自行决断,你却说服邹婆婆,又骗了净之。只一心要剑走偏锋,确保万无一失。其实若为弥补,大可不必如此。”
“哪里是为弥补,何况我如何能劝动净之与我师父。我们已是盟友,不是吗。”
李禛侧脸望向赵海宴,没想过能再次得到回应,却不料对方似有所感般转头来。
视线相撞,他匆匆别开眼。
彼时风裹挟淤积在屋檐上的雪花向下倾泻,人间又下起一场晴天雪。
“倘若木已成舟,很多事情会覆水难收。”赵海宴道。
但其实这话并非是对李禛说的,是对她自己。
“堂怜,或生或死、或胜或败,我都愿意接受。这是我自己选的。”李禛没有抬眼,只看见地面的影子,察觉到对方闻言似乎很轻的摇了摇头。
“生与胜能接受便接受,死与败就再等等吧。无论好坏,世事总在递进后才能发生改变。”
数年以前的怀阳。
赵海宴曾于城门前对当时的知府和周本恩出言不逊的家丁有所嗤笑。
加之后来怀阳巨变,实在很难不为百姓所口口相传。
“此事甚为稀奇,人生不过百年便毁于一旦,竟不是由于坏事做尽,而是因为失去所谓名声。想来时过境迁,无人能认出本宫。从前这些话本宫闻所未闻,今日倒是借机长得份好见识。”
说书人道:
列位,那宋城方要张口,便为兵马包围,再不能说出一个不字。
但见鎏金步摇衔珠坠,恰似鸾凤点朱喙。丹唇未启寒霜降,生生压住三江水。
祸患七尺书生骨,遇见真龙掌上珠。白铁无辜铸佞臣,青史如刀剜脊梁。
浊言岂能污尊耳,恶作土,天家镇。
待得东窗事发时,任你泼天权势、万贯金银,那风波亭冤魂索命的铁链子,早缠上脖颈儿。
“今日令知县及衙役护卫有功,赏白银万两。宋大人年事已高,许多事情渐渐力不从心,是时候该告老还乡。本宫知晓大人的难以开口,所以自会替大人向父皇禀报,助大人一臂之力。朝廷不会亏待忠臣,本宫亦和父皇、朝廷同心。
本宫八岁被授封疆土,开辟大燕先例,想必有父皇所认可的过人之处。民心所向之事,本宫耳濡目染。官员善恶之事,朝廷自有判断。
至于平白无故受此祸事的百姓,就不劳诸位费心。怎么活、如何活,都该他们自己在活下去的时候决定。无论要多少银两,有多么困难,本宫都应该也都会与助。”
怀阳的夜,不知吞没了几张面孔,吐出了几个旧影。
活下去,成为长久以来,李禛认为的赵海宴对这个世间看法的缩影。
与他恰恰相反的缩影。
徐庭病逝在夕阳十分,赵海宴对他没有任何隐瞒。
悬山顶迎敌,刀光剑影,二者拔剑相向。来者的剑在雪花间穿梭,她始终不肯退让。
“我认得你的赤霄剑。”
说话者的剑猛然向前刺,黑色的幕篱在两剑抗衡中裂出条缝。
“认得就对了。”
抗衡遥遥无期,那人于是后退几步重新进攻。
赵海宴向侧方移动半步,赤霄剑由下向上弧形挥动,从身体侧方撩起,再次用剑刃外侧挡住对方袭来的剑身。
进攻者手中剑的方向骤变,攻击瞬间落空。防御者化撩剑为攻击,剑尖向前下方滑动,径直刺向对方的腹部。
邱瑞料理完眼前几人,抬眼看见悬山顶之上缠斗的几人不免忧心,欲上前援助。然而还没走出半步,便看见她将剑从那人腹中拔出,转身迅速向新至的白衣人突进。
持剑的左手臂随即快速伸直,她虽然受了不少伤,但仍然手腕一转避开白衣人的格挡,完成了极其漂亮的一剑封喉。
赵海宴没有理会捂着脖子倒下的人,因为知道他必死无疑。邱瑞紧随其后,将倒下的那人斩于剑下。
赤霄剑上的鲜血被袭来的雪花不断稀释,凌乱的脚印被新雪掩去大半,她回到先前的位置,俯身去听血泊里的低声呢喃。
对方正落着泪,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不会躲,你的剑法不错。”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幕篱布料开裂的缝隙随着风向两边扩展,赵海宴垂着眼,看不出任何有关悲伤、怜悯的情绪。
她没有犹豫,干脆利落的将剑刺入对方的心脏,道出句:“规矩已破。”
任何规矩都非时时适用,祖母死于只胁不伤的仁慈,如今她将这份仁慈分尸成二,亲手杀死徐庭的徒弟。
打斗声消失殆尽,那人被盖上将军府里早早备好的纸被。
他咽气了,在流下最后一滴眼泪后。
于哭泣中睁开眼,于哭泣中死去。
人生百年,然而经历的岁月不到、恰好抑或超过百年,皆不约而同的转瞬即逝。
赵海宴时常会怀疑说着改变世间,却没能摒弃私心的自己。
她有些想不通,甚至曾经”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自己。但她必须做出决定,因为箭在弦上。
此番前来究竟是为徐庭、为祖母、为赵琛、为自己,还是为这个将祖母推向绝境的仇敌。
赵海宴说不清楚。
死亡是大多数事情的终点,悼亡是对少数事情的提醒。
情、恨交织,自古以来就难以分辨。但希望和遗忘并不复杂,它们都坠落在呼吸时起伏的指尖。
本章引用:
1.《无题二首·其一》唐·李商隐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2.《落梅二首·其一》宋·陆游
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
3.《丹元子步天歌》旧题唐·王希明
天市垣:‘魏赵九河与中山,齐越吴徐东海间,燕连南海尽属宋,请君熟记有何难’。
(作者有争议,这里标注为普遍认同的)
4.《后汉书·丁鸿传》南朝宋·范晔
“杜渐防萌,则凶妖销灭。”
5.《长恨歌》唐·白居易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碎碎念:不知道编辑了多少次,已达六万字,好欸。
小剧场:
堂怜:你知道我不相信你,还利用你吧。
景玉:知道啊,没事,还有不管啥事,你都别伤感嗷。
堂怜:彳亍。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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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悼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