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则十五年春,禛府。
“李大哥,李大哥?你在想什么?”
李禛将目光从书页上挪开,面前是林清水稚气未脱的脸。
“无事,只是走神,你刚才说什么?”
“噢噢噢,我说昨儿夜里狂风骤雨,外头的花落去大半。
今日有风无雨,各花似秋叶正四处飞扬,可谓美不胜收。李大哥可有鼻鼽么,今日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功课繁多。”
“其实……是我听闻馆子里的说书先生正在讲京都人物,实在心痒难耐。李大哥还请放心,我今夜必将落下的功课全都补回来。”
“功课繁多,但亦要稍作休息。”
林清水闻言眼前一亮,二人于是结伴出行。
彼时怀阳带着春雨后的潮湿气息,享有落花遍地。
出游时机恰好,又正值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花样无狂风大作,无冷气侵袭。
古者所说樱花裂,梨药紫,李药黄,桃花尖,杏萼折,梅花圆的分辨道理,全然不起作用,各类花朵在大地上融合无间。
来往百姓在花间行走,无需抬头仰望,只需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便可瞧见这大好春光。
“你不是贪玩的性子。”
“李大哥……”
林清水低下头来,明白自己与邹婆婆的约定已被李禛看破,不知该作何回答。
“何故低落,你本也好心,况且我也的确对那说书人所述感兴趣。”
李禛知道邹静苦心,也明白林清水并非恶意。
邹静此番放他出来,是知道他有回京之心,想让他听听那在说书人嘴中如龙潭虎穴般的京都。
这些年来他送出去的家书大多数得不到回应,与各路亲朋间亦是疏离,只偶尔和几个经商路过怀阳的叔伯闲谈,聊起家中境况。
季父年初前来,未曾多留便匆匆离去,又对家中事宜闭口不提,他预感李家恐生变故,才急于回京。
如今他在怀阳鲜少交友,甚至极少出门,只一心习武和苦读。
李禛曾经有过许多挚友,但随着年纪渐长,无话不谈的同伴,再见已形同陌路。
那些原本应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像雨滴坠入海般模糊不清,没有踪迹。
他们的情感还在,但已分不出所谓稀薄、浓厚。
“清水,若有朝一日我离开怀阳,你被逼无奈必须要相信谁,定要相信禛府众人。”
“为什么这样说?”
“感慨而已。”
说书人将木桌拍得啪啪响,李禛牵着林清水滞留在茶馆外围。
京都多才子佳人,给予那人滔滔不绝的机会。他听得敷衍,只笼统记个大概,在四周传来叫好声时才肯稍作思索。
并非厌烦,不过是听着今朝达官显贵独树一帜的故事,总不免要想起一桩沉积多年的旧案。
待思绪回笼,说书人的故事也终于蔓延至怀阳。
身侧的林清水扯扯李禛的衣袖,指了指蹲坐在茶馆门前的老黄狗。那老黄狗两眼半眯,将睡未睡,惹得二人轻笑。
风又在作祟,卷起花浪。
踏上归途时正是傍晚,诸多事情已在心中有答案,路边的房檐上路过几只外出踏青的猫,风吹拂地面上的水洼掀起褶皱。
“李大哥,你可有什么志向?”
“建功立业。”
“小一点的呢。”
“并无,但或许有件将追求终生的事。”
“何等大事让李大哥如此牵肠挂肚?”
“彻底明白人生,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知道自己活下来的意义。”
“志向不能解答此问?”
李禛闻言摇摇头。
人的志向和命运大多紧密相连,他自然也无法将它们分割开。
只是建功立业,彪炳千秋,是他所想要实现的没错,却不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狡猾的真谛未在人生中显露出半角,他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但知道它不是什么。
对于这世间的感知,李禛格外矛盾,甚至偶尔会到达偏执的地步。
苛求的很多,想要的很少。
他常常像一只被车轮碾过的蚂蚁在地上苦苦挣扎,过路人俯下身恰好看见,不知道该不该给它个痛快。
李禛急切的倾慕和靠近清晰明了、干脆利落的鲜明、直率,试图在当中窥见真正亘古不变的东西。
又在算计里自嘲,始终分不清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元则十八年春,石门院。
“赤霄、承影、龙泉、含光、断水、静安,皆是宝剑之名。”
赵海宴将茶杯推向桌子的另一端,身后架格放着许多东西,当中整齐安置的书本,正在潮湿里散发出淡淡的纸墨气息。
“殿下怎么研究起剑名。”
“越王勾践采集昆吾山的赤金铸剑,共铸八剑,第一把叫掩日,第二把叫断水。我的老师柳敬真便是昆仑人士,剑名掩日。”
“那很是有缘。”邹静将杯中的大麦茶饮尽。
“元则十四年和十五年,陛下南巡两次,有一次尚在孝期,但两次都经过怀阳。”
“陛下南巡以安民心,当中大义自然人尽皆知。”
“师叔,你见了谁。”
邹静闻言将茶杯放到桌上,阴沉的天气无法掩盖人世间在清明时节的颓靡:“殿下已经知道了。”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不是吗。”
几个时辰前,小枕从酒馆取来吕梁婧新酿的岁寒酒,回来便听见邹静正与无忧闲谈。
“初入师门习武时我尚且年轻,此剑名字虽然是师哥所取,但当中大志与过去的我不谋而合。
年轻好胜,以剑为志。实在不堪回首,却抽刀断水水更流。或许剑名的意义就在此处,给人岁月回首的机会。”
“在理,我甚至曾认为剑名如人名,是某种预示和征兆。”
无忧接过话茬,顺手将莲藕炒百合换到桌子的另一边。
师父教授武艺时,道武之一字是“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徒弟谨记于心,才给剑取名为含光。
近来继母多次寄信要她还乡,去看望父亲的坟墓,她为劝自己回去,翻来覆去想的也是师父说的那句话。
痛恨者身死魂灭,心中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滋味。
若真算起来,血缘何尝不是一种终身诅咒。
赵海宴将酒罐从自己的院子内拎来,本不会费多少功夫,但奈何遇见硬要尝上一口才肯罢休的赵琛。
于是提前倒好岁寒酒将它装作是水,以骗过胞弟的想法就此破灭。
她耐着性子再次解释为何不准他饮酒,才多在小院门前多耽误了会时间。
“做得这样丰盛。”
“是新学的菜式,今日雨急路滑,你外出定要小心。”
“以往你总拦着我,但如今我还是要说,你若不愿意回去,我便让他们往后都不能再来找你。”
“我有武功防身,他们无论如何也伤不到我,更何况我还有你护着。
堂怜宽心,我此行回去,就是为了将这些恩恩怨怨处理得彻底。”
山下侍卫又换了一批,当中有一小部分来自长公主党罗在雯将军的麾下。
京郊的柳树新绿,正随风飘浮。
阿完折了些低矮柳树的枝叶,想在屋檐和院子门口插上。一路走走停停,才总算到达膳房。
他仰头看了看阴沉的天气,向小枕等人感慨道:“天将下雨,若真出去,不知今日能否回得来。”
赵海宴把酒罐放入厨房的角落。
那酒罐笨重落地时发出的闷响与阴沉天气相应,竟像是道雷声。
清明是老天也会感到悲伤的日子,下雨乃是常态。
“无妨,酒馆马匹充足,尽管外出就是,我会安排好所有。”
“殿下认为我在怀阳见过天子?”
“师叔,你见了皇后。元则十四年的春天,母后在怀阳召见你,起初你并不愿意。但有关李家,你已预料到祸事将近。
李将军最看重的便是国、家,可偏偏自古忠义两难全。师叔深受李将军的恩惠,曾跟着他征战沙场,也见过不少官场中的弯弯绕绕,自然明白‘功高震主’的下场。
因为知道宁家也在被陛下猜疑,所以你信了皇后,在元则十五年掺和进南风馆一案。
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原人,后来才去往他乡求学,自然知道加蜂蜜和生姜这种古朴的中原喝法。”
邹静望向杯中平静无波的茶水,发觉赵海宴将手边的纸张彻底摊开,不知在写些什么。她没有去看,反而把目光挪向紧闭的窗口。
“周本恩在书信里提到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名字,昆仑人士柳净水,这是你的第三个名字。
第一次更名换姓,是你离开中原拜师求学,楚净然,我师父多次提起的名字便是这个。
第二次是师父学成回京,你离开师门,在归乡路上的得知李将军救下家中老小的性命,决意投军报恩。恰好李将军爱才,便替你遮掩了女子的身份,助你于入军后改回原名邹静。
第三次是你受李将军的嘱托,为照顾他最小的儿子而来到怀阳。
为未诉之于口的情谊,也为掩人耳目,你再次更名为柳净水,自称来自昆仑。
不过在怀阳鲜少有人问起你的名字,禛府众人齐心,亦没有人暴露你。
所以怀阳没有人认识那个只出现在信纸落款中柳净水,近邻们皆以为你叫邹静。”
最后一笔落在纸面,纸张被书写者翻转,迟迟没有递出。
“师叔,我不信你觉得自己天衣无缝,我这身武艺、才学都是师父所教,不过一个偷传,一个明授。师出同门,无论是我还是旁人,认出或查到你都只是时间问题。
毫不遮掩的等待事情败露,又在今日添上一把火,仅仅只是想借我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吗。”
“殿下认为是我将李家送入争斗中,又将景玉推向危机四伏的京都。”
“你只是知道他会怎么选,李禛是唯一远离李家,又属于李家,还能迫使李家站队自保的活棋。你看着他长大,虽然想要报恩,却也绝不会逼他。
元则十五年,皇后告知你我离宫前往怀阳查案,而此时恰好有个与你名讳相似的孩子出现了——林清水。
这是个时机,怀阳一事也的确该了结。所以你放任林清水逃跑、李禛出府,甚至任由南风馆的人走我开的路。
在怀阳案里你始终处在最边缘的位置,只负责收茶、投钱。
徐子睿本想追查,却发现你的所有茶叶、金银来源都是从散户收取,没有任何牟利。那些人顶着你的名义,却根本不认识你。各散户重重叠加,你本人既无从查起,按本朝律法也根本不算有罪。
只要权力不要金银,还带来极大的便利,想必周本恩就是看中这点才肯和你合作。但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在我赶到怀阳前,是你在一直保护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使他们免于祸事。
怀阳一事后,李禛做出在你意料之中的选择,他要入京。
至此李家必定会牵扯进夺嫡当中,所以在第三个春天,元则十六年的春天,皇帝的第二次南巡时,你被病重的皇后召进皇宫,来告诉她事情的结果,彼时我被支去文人雅集。
来京都的不止李禛,还有你。那把瑟的弦是你换的,锦瑟弦头上的结一活二死,和弓弩上的结一模一样。
你进过宫,陛下查出你与皇后来往便轻而易举。你不知道我察觉到自己被利用后,还会不会帮李家,陛下亦不知道我未来是否会安分守己。
你需要要确保李家的立场有所偏向,陛下需要利用你这个知情人。所以我失踪后,你被一道圣旨送到了石门。”
“殿下打算何时将这些话告诉景玉。”
赵海宴沉默片刻,直到窗外闷雷声响起,有道人影缓缓站起。
粗糙的纸张被翻转回来,墨迹已经干透许久,上面只写有短短八字——他就在门外不是吗。
邹静再度将茶杯倒满,纸墨气息在渐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冰,坠入其中平添苦涩。
“年纪渐长总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能为情谊所困。”
“他一直知道。”其实这句话她本不该说出口。
四周陷入死寂,徒留在房屋周围翻涌的风发出的阵阵哀嚎。
“师叔,我只有一句话要问。”
“我知道,皇后娘娘不是死于德妃之手,但的确有种毒药使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书页的翻动没有停息,破旧的时光在赵海宴手下伴着风声沙沙作响。
民间话本中写:
夫特立独行者,有一人独绝矣。雷厉风驰间,怀阳事昭昭,虽蔓连阡陌,凡涉罪者必明正典刑,此乃诸君共睹。
忆总角封疆时,数度潜行民间,见垂髫行乞。世人皆知施恩则群丐蜂至,然凤驾既不予钱粮,亦不叱责,反授织锦之术。朝臣有非其抛头露面者,面圣诘之。
娘娘乃面无惧色,昂然陈辞:‘生者天地之本也,若万民不能自立,他日必成腐壤,腐壤饲犬彘,犬彘之辈,安能定国安民?’
话本全然忘记当中消耗的时光。
所以只需忘却时间的消逝,隐去它在人生中拱起的弧度,便不会觉得这份对于结果的等待无比漫长。
有关宁玥离开的真相,她还是要继续往下查。
“罗晴被推下理和塔时,正临时顶替一个宫女的差事,去点亮塔顶的宫灯。那是陛下给我师父的恩典,一颗终年彻夜明亮在无数书籍之上的虚假星辰,向着怀阳的方向。
我师父说那是他和师妹约定。不必功成名就,恭祝自在随心。孤星常亮故人重逢,同归梦中故乡。”
在风声的间隙里,室内下起无形的雨。
细雨正打湿人心中那杆能够分得清孰轻孰重的秤,然而无甚影响。
因为大多数情谊并无法衡量,它们压在心脏上,却没有重量。
“我过去以为一切的起点是京都,但实际上所有故事的起点,自始至终都是怀阳。”
“殿下,三公主要来石门了。”
邹静生硬的将话题别过,赵海宴没有强求。
皇家祭祀要准备的东西不少,皇帝更是要亲赴先帝陵寝,以哭礼表哀思。
石门院事发,告密者是江兰素,操纵者是赵楠云,死亡者是江兰平。
他们都是聪明人,喜欢一箭双雕。
同时又都不够严谨,面对的风险远大于收益。
江问曾想让江兰平翻供,叫江兰素成为共犯同担罪责,以求保全小儿子的性命。
他身为家主,却对江家派出刺客刺杀之事一无所知,只能被动的乞求可以牺牲一个儿子,去保住另一个儿子。
出乎意料之外,狱卒向徐子睿禀报时,道:“那犯人只说出句‘人杀鬼杀,有何殊也,岂能为告人事乎’,就再没开过口。”
可惜这话用得并不合适。
自江兰平被问罪那日起,当赵楠云与她在大堂栅栏后的嘈杂人群中遥遥相望。
赵海宴便已明白,她们二人注定会有兵刃相向的时刻。
对待站在对立面、在胜负未分前无法握手言和的故人,仅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就已足够,节外生枝毫不可取。
至于江兰素,他本是私生子,八岁被接进江家时才得以正名。
而私生子在名门望族的日子注定很难熬。
江问是个糊涂的,江兰平秋后问斩已成定局,却还要逼江兰素来石门院求情。
但说到底,若他没做那些腌臜勾当,小儿子怎么会疯魔到这个地步,又怎么会被赵楠云轻而易举的威胁。
烛火在桌上笔直挺立,全然不知外界满楼风雨。
茶水已尽。
“殿下出门在外当万事小心。”
“我不过是在走已经铺好的路,走个小分支再绕回去想必不会太难。倒是师叔,此次入宫必得谨慎,勿出现任何差池。”
“殿下不会一直这么循规蹈矩的走下去,不是吗。”
“师叔,一切照旧。”
赵海宴最讨厌的等待,可世间大多数事情都需要等待。
此前宁流然曾问起赵海宴的去处。
“堂怜可要外出?”
赵海宴剜出勺粉蒸肉答道:“去令河山。”
“京郊踏青好去处,石门旁边令河山,有山有水又僻静安宁。”宁流然咽下口岁寒酒,接着询问,“景玉进京吗?你、我、阿完应当顺路。”
“今年照旧不去,我恐怕要在这偌大的石门院孤苦伶仃,形单影只。”
李文意寄来家书不准他入京,反正往年也不去,李禛心中并无波澜,随意应下那些话语。
赵海宴闻言望向李禛,发现对方正低头看着咀嚼鱼肉的半圆。
赵琛未被禁足,她实在放心不下他单独回宫参加祭祀,因此点头应允邹静跟随其入宫的请求。
可徒留李禛在石门院的确不妥。
于是有道声音在沉默片刻后响起:“你我同往令河山就是。”
石门山后是政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春日的乡间小路,贵在花开正好,微风习习,又草色遥看近却无。
一路向西,二人遇见不少在乡野间烧纸祭奠的百姓。在大燕的神话故事当中,树是万千生灵的载体。于是才有今时今日,小小的坟前堆放满祭品,新生的小树寄托无数沉重的思念。
桓日和永夜跑得极慢,细细品味着包含眼泪腥气的清明时节。
“堂怜的剑为何叫赤霄?”
“取名的铸剑者死于睡梦中,想来他不知道这把剑最终会到达谁手,才取了这样的名字。”
即便择剑之后仍然得从小木剑练起,大燕习武之人的常规,也从来都是先择剑后苦练。
赵海宴七岁学剑时没比赤霄剑高出多少。
但当柳敬真趁着赵默择剑的空子,将那些从民间寻来的剑带到宫里,她便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赤霄。
从铸造处收剑的规矩是不改其名,赤霄剑被批“非献天,否大逆”而几经转手。
她不畏惧,因为此前这把剑也出现在赵默可选择的选项里。
作为女儿,赵海宴一知半解大人的意思,却十分懂得如何讨父皇的欢心。
可实际上,当时的她并不知道通过帝王的筛选,会给别人和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就像铸剑师铸剑,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死期。
“你的剑为何叫承影?”
“我过去常常顾影自怜,后来习武,就将此情全寄托给这把剑。”
月亮、太阳,都是在繁杂世间中亘古不变的东西。李禛热衷于在夏日夜晚听蝉鸣叫,静静的看向月亮。
曾几何时有童年的玩伴越墙来到禛府,陪他共同赏月。只有一次,因为第二日对方的母亲就找上门来。
没有对儿子晚归家的质问和谩骂,也没有对儿子和来历不明的李禛往来的不满,那人仅仅平静的开口询问:
“你家公子怎么这样晚还不就寝,可对身体不好。”
李禛听出那浅显关心之下的责怪。
他看向友人,发现对方正偏着头望向别处,不知道有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同样听出深意的邹静忽然被轻扯一下,于是所有话语随即死在口中。
而这段友谊也像这未说出口的话一样,就这么草率的戛然而止了。
自此之后禛府便闭门谢客。
那人的声音、样貌,李禛已经记不清。
他不在意,也不关心。
只是极其偶尔的会在某一刻想起那身处过去的遥远月亮。
赵海宴沉默着没有说话,隔着几步远丢给他什么东西。
李禛没有犹豫,下意识勒住缰绳,稳稳接住掉入掌心的木质物件。
是个坠着绿玉的小巧乾坤袋,后面刻着绕成一圈的六字真言。
他笑着,没有问为什么,也没再提起别的话题。
直到小雨在腥味里现身,在地面不断造出深色的痕迹,以此来当做前来世间的证据。
“落雨了。”
彼时石门院后,花开遍野,叶缀其间,山峦重叠,远山若隐若现。
云雾向下蔓延连接山和天,又淹没尖锐的山尖,雨顺势从天间倾斜而出,如乱珠般纷纷而下。
“茶肆。”
赵海宴翻身下马上前叩门,李禛接过桓日的缰绳,任由马匹在他两侧的分别停住,像两个不会说话的守护神。
不久,房屋里的脚步声和雨声重叠,茶肆紧闭的大门从内拉开,是位年长的婆婆。
“婆婆,我二人途经此地,突遇急雨无处躲避,不知可否在您这避雨?”
顶部雕有石狮的拴马桩立在风雨里,不大的圆孔中穿过两条马的缰绳。
室内的兰花叶子葳蕤,烛火攒动的暖色在阴沉天气里更加鲜明。
“我这今日还未张肆,两位客官将就坐下。”
人分不清冷和湿。
李禛身上落了许多雨,几乎将整个肩部打湿,他低头本意是想看看到底湿透与否,却不小心瞧见木桌上烛火投下的小片暖光,正悄无声息渐渐向他偏移。
那人边挪动烛台,边侧过脸向店家道谢:“无妨,多谢老板肯收留我二人。”
年长的婆婆给他们送来两碗热水,李禛双手环住瓷碗,试图在当中汲取温度,又因这份善意开口问道:“老板,不知这令河山可有什么好玩的?”
“我搬来的时间不长,暂时只看见这大好山水。不过雨后路滑,二位还是别上山的好,不知客官打哪里来?”
“多谢老板提醒,我二人自京都来。”赵海宴没有隐瞒。
“我有个女儿在京都讨生活。”
粗糙的手端上热粥,眼里流露出紧张和忧心忡忡。
“您独自在此地开茶肆?”
“不是,我那良人昨夜看了女儿的信,高兴得彻夜未眠,方才睡着。不知二位客官在京都经营的是什么营生?”
右手被小纸团轻打,李禛松开已经握住承影剑的手。
烛光未能完全渗透黑色幕篱,赵海宴的神情晦暗不明。
短暂沉寂过后,她摘下眼前的朦胧黑色,垂眼看着桌上的热粥道:“商人。”
“想必两位客官一路走南闯北,不知可……可曾认识些宫廷人士?”
“老板何事相商?若我二人能帮,必然会助你。”
“两位客官,多有冒犯。实在是家中独女在宫里讨生活,曾半年多没给家里来信。我与良人千里奔赴京都,原本以为是老家的穷乡僻壤令信件无法送达,却不曾想听说她已身亡,连尸首都不知在哪。
我二人多次在各官府几经辗转,后遇贵人,在此地修建茶肆交予我们经营。修建茶肆之人非富即贵,虽然我二人只见过他一次,可他于我夫妻有恩,想必并非恶人。方才错将两位客官当做他派遣来的人,多有冒犯,在此赔罪。
昨日夜里女儿的家书送来,我再三谢过送信者,然而不能不忧心。一年多未曾书信,她如何能知道我们现居哪里。
我们夫妻二人年事已高,如今无比悔恨未能阻止家中长辈将她送入宫中为奴为婢,不敢奢求更多,只盼能够知道她是否尚在人世,好知晓清明该不该烧纸。”
寥寥几语间,年长的婆婆已潸然泪下,泪珠轻轻滑她脸上的皱纹,像树上的藤蔓顺着树皮的褶皱环绕几圈抵达地面。
藏在暗处试图纠正所有错误的人,起初不过是想远远看上一眼,并未打算与被纠正者相见。
屋外的雨似乎落在了屋内的地板上,赵海宴因察觉对方的眼泪坠地而动作微顿。
然而此刻她已无处埋怨,因为打乱计划的,是场能够预料的雨。
倒也难怪徐子睿来信时说着什么命运、缘分,原来是手下的人找寻未果,他自己却在京都遇见了目标。
他做事向来迅速,短短几月就布置好合理的一切,只等赵默自己查到这对夫妻的踪迹。
“令女名讳是?”
赵海宴不想质问忧心孩子的母亲,也不打算过多怀疑、猜忌。
她救了罗晴,也利用罗晴送走赵寂。善恶无法相抵,但某些功过可以。
“姓罗名晴,表字心兰。”
“老板宽心,罗晴姑娘无事,不日便会归家。”
年长的婆婆继续哭着。
在石门院的第一个冬季,纠正者敏锐的察觉到危险靠近,故再没过问罗晴父母的安置。
所以已逝去的春季里,在誊抄留存呈给陛下的书信中,赵海宴与赵翎之间的勾结,止步于经由徐子睿之手的安置,此后再无其他。
待风波过去,她才得知两人被安置在令河山。此时看来徐子睿所言非虚,他的确拿着银子办了件大事。在此地开间茶肆,想来生意会很不错。
几声道谢后,四周寂静,空气里徒留劫后余生般的低沉抽泣。
或许是药劲未消,李禛听着雨打屋檐发出的闷响越发困倦。
烛台稳稳停留在木桌中间,头脑混沌无比,他忽然听见有人开口叮咛:“往后带她离开京都,远离这是非之地,永远别再回来。”
赵海宴得到两把伞。
李禛梦见桩有关孤儿的旧事。
“小海宴睡着了?授封疆土是件好事,她必然高兴。”宁远将苦酒倒入杯中。
“陛下要你随我入京,此后久居京都。”
“我在这已经十余年,好端端的为何要更换驻地。”
宁玥转头望向窗外夜景,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若非弟弟提起,她竟有些想不起这是在大燕度过的第十一年。
“不换驻地。”
授封公主疆土开辟先例又令其封号为吴、外戚远离驻地奔赴京都,世人以为所谓的偏爱、信服,其实是危机来袭。
她嫁入东宫前就曾劝告阿不,不要让那日松进入到这些是非当中。
可阿不同意,他却偏偏不肯,到底还是自请前来大燕,成为挂名王侯,得了怀阳驻地。
这场和亲本就是一种羞辱,却有人想要在当中生生挤出真心。
强求来的东西不会长久,疑心在虚假里露出真容。
若那人将来得了万事皆空的结果,想必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去京都也好,我本就不想让你孤身一人。”
“孩子的名字可已定下?”
“叫河清。”
“怎能如此草率,海宴不过随口一说。我还没来得及问你,这孩子是哪来的?”
“有几桩掠卖孤儿的陈年旧案,半年前拍花子在怀阳再度犯案才终于告破。被拐的孩子或被官府安排去处,或被收养。
她病得极重又尚在襁褓,寻常人家没钱救治,官府实在没办法,只能广贴告示。我于心不忍,就将她带回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我许久未见,小海宴竟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宁远滔滔不绝的说着。
“那日松。”
我们当中有人会死,在不久的将来。
宁玥打断了他的追忆,却话说一半。
安平侯府悬挂在楼角的风铃叮铃作响,两人心照不宣危机将至。
沉默良久,宁远道:“明日去寺庙吧,给孩子算算名字。”
宁玥点头应允,只觉得风裹挟笨重的铜铃,急促无比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天将下雨,她忽然再次想起纪蕴问她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
“若有机会再登乌兰哈达,我当像幼年的你,捡块碎石以作纪念。”
酒杯在空中相碰,清脆的声音挡不住细雨绵绵。
怀阳的春,雨多在夜晚,晴多在白日。
断山寺修于断山中间,传闻中受仙人指点,用寺庙布局来补势、饮水,转化龙脉断裂,因此积攒功德得到仙人庇护,对诚心者称得上有求必应。
邹静为祈愿拉着李禛前往,她不贪心,仅想求这孩子今生能够终得圆满。
不料在路上遇见了说着西蒙话的小孩,才迟迟没有继续前进。
“师父,他说什么呢?”
“西蒙话,师父也听不懂。”
邹静大致猜出面前小孩的来历,想来是被拍花子拐卖到怀阳,后因拍花子被抓获,官府严治买卖同罪,遭到买者的抛弃。
可怜他和李禛年纪相仿,却孤身一人在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
见李禛迟迟不动,她明白这是小孩子间的怜惜和恻隐之心,于是开口道:“你若真想帮他,不如带他去断山寺,看是否能得到救助,不至于风餐露宿。”
“不能带他回府?”
“府中不比寺庙安稳。”
“这倒也是,我早晚要离开怀阳。若他愿意,不如从开始就寻个安稳去处。”
李禛胡乱比划着。
小孩见他拿着寺庙祈福的木牌,又亲手递来从周边商贩处买来的馒头,知晓他与邹静没有恶意,便不远不近的跟在二人身后。
树荫撒下四月阳光的斑驳,人海如潮但山路崎岖,几人走得格外缓慢。
“额格奇!”
前面的女子踉跄一下,邹静在身后的呼喊声里下意识快步上前几步搀扶住女子,令其稳住身形。
身材魁梧的男子匆匆跑来,急切的说着西蒙语,也许是在询问被搀扶的人是否受伤,末了才从慌乱里回过神来,向邹静道出句多谢。
“请问二位可是西蒙人吗?”李禛问道。
西蒙并非弹丸小国,世间有成千上万人,谁问出这句话都不稀奇。
“雾竹青在此立誓,往后必会报答施恩者,愿尽此生,万死不辞。
你帮了我,便是我最敬佩的人,照理来说我不该随意提起敬佩之人的名讳。但按照家乡习俗,我又必须得知道几位恩人名讳,才能以名为契。不知道……”
宁玥在怀阳见到一个从西蒙被拐卖而来的孩子。
祈愿木牌低挂在系满红布的树上,稚嫩的声音用西蒙语做出承诺。
她轻笑着,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直到多年后的傍晚才忽然察觉,这誓言具有远超生死的重量。
红布飞舞,雨后晴天的冷气带着腥味。
宁玥穿过新涌上来的人群,为一个年轻的承诺能签字画押而询问对方的姓名。
命运顺势杂糅在一起。
“他说要记住你的名字,往后好报答于你。”
“这位姐姐心地善良又气度不凡,想必往后会照顾好他。
我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敢要什么报答,但愿意与他交个朋友。”
“如此也好。”
其实李禛并不放心,但邹静斩钉截铁地说这二人能信得过。
他见状意识到她是遇到了旧相识,也就没再坚持。
“我姓李名禛。”
“至诚福佑,吉祥如意,是好名字。”
故事的开始,是元则八年的怀阳春日,一个雨后晴天。
本章引用:
1.《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唐·李白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2.《行路难·其三》 唐·李白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3.《旧唐书·魏玄同传》五代十国·刘昫
人杀鬼杀,有何殊也,岂能为告人事乎?
4.《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其五)》宋·杨万里
政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5.《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 唐·韩愈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又增大概两千字,进行了部分整改。
前两卷大概是一个故事体系,下一卷估计就是另一个故事体系了。
剑名是堂怜赤霄,景玉承影,净之龙泉,无忧含光,邹静断水,阿完静安。
我好像从来没有说过,阿完是侍卫,不是太监。他的故事到后面才会提。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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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