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雪落长相见 > 第8章 雨天

雪落长相见 第8章 雨天

作者:颀遇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29 12:02:16 来源:文学城

元则十五年春,禛府。

“李大哥,李大哥?你在想什么?”

李禛将目光从书页上挪开,面前是林清水稚气未脱的脸。

“无事,只是走神,你刚才说什么?”

“噢噢噢,我说昨儿夜里狂风骤雨,外头的花落去大半。

今日有风无雨,各花似秋叶正四处飞扬,可谓美不胜收。李大哥可有鼻鼽么,今日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功课繁多。”

“其实……是我听闻馆子里的说书先生正在讲京都人物,实在心痒难耐。李大哥还请放心,我今夜必将落下的功课全都补回来。”

“功课繁多,但亦要稍作休息。”

林清水闻言眼前一亮,二人于是结伴出行。

彼时怀阳带着春雨后的潮湿气息,享有落花遍地。

出游时机恰好,又正值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花样无狂风大作,无冷气侵袭。

古者所说樱花裂,梨药紫,李药黄,桃花尖,杏萼折,梅花圆的分辨道理,全然不起作用,各类花朵在大地上融合无间。

来往百姓在花间行走,无需抬头仰望,只需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便可瞧见这大好春光。

“你不是贪玩的性子。”

“李大哥……”

林清水低下头来,明白自己与邹婆婆的约定已被李禛看破,不知该作何回答。

“何故低落,你本也好心,况且我也的确对那说书人所述感兴趣。”

李禛知道邹静苦心,也明白林清水并非恶意。

邹静此番放他出来,是知道他有回京之心,想让他听听那在说书人嘴中如龙潭虎穴般的京都。

这些年来他送出去的家书大多数得不到回应,与各路亲朋间亦是疏离,只偶尔和几个经商路过怀阳的叔伯闲谈,聊起家中境况。

季父年初前来,未曾多留便匆匆离去,又对家中事宜闭口不提,他预感李家恐生变故,才急于回京。

如今他在怀阳鲜少交友,甚至极少出门,只一心习武和苦读。

李禛曾经有过许多挚友,但随着年纪渐长,无话不谈的同伴,再见已形同陌路。

那些原本应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像雨滴坠入海般模糊不清,没有踪迹。

他们的情感还在,但已分不出所谓稀薄、浓厚。

“清水,若有朝一日我离开怀阳,你被逼无奈必须要相信谁,定要相信禛府众人。”

“为什么这样说?”

“感慨而已。”

说书人将木桌拍得啪啪响,李禛牵着林清水滞留在茶馆外围。

京都多才子佳人,给予那人滔滔不绝的机会。他听得敷衍,只笼统记个大概,在四周传来叫好声时才肯稍作思索。

并非厌烦,不过是听着今朝达官显贵独树一帜的故事,总不免要想起一桩沉积多年的旧案。

待思绪回笼,说书人的故事也终于蔓延至怀阳。

身侧的林清水扯扯李禛的衣袖,指了指蹲坐在茶馆门前的老黄狗。那老黄狗两眼半眯,将睡未睡,惹得二人轻笑。

风又在作祟,卷起花浪。

踏上归途时正是傍晚,诸多事情已在心中有答案,路边的房檐上路过几只外出踏青的猫,风吹拂地面上的水洼掀起褶皱。

“李大哥,你可有什么志向?”

“建功立业。”

“小一点的呢。”

“并无,但或许有件将追求终生的事。”

“何等大事让李大哥如此牵肠挂肚?”

“彻底明白人生,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知道自己活下来的意义。”

“志向不能解答此问?”

李禛闻言摇摇头。

人的志向和命运大多紧密相连,他自然也无法将它们分割开。

只是建功立业,彪炳千秋,是他所想要实现的没错,却不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狡猾的真谛未在人生中显露出半角,他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但知道它不是什么。

对于这世间的感知,李禛格外矛盾,甚至偶尔会到达偏执的地步。

苛求的很多,想要的很少。

他常常像一只被车轮碾过的蚂蚁在地上苦苦挣扎,过路人俯下身恰好看见,不知道该不该给它个痛快。

李禛急切的倾慕和靠近清晰明了、干脆利落的鲜明、直率,试图在当中窥见真正亘古不变的东西。

又在算计里自嘲,始终分不清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元则十八年春,石门院。

“赤霄、承影、龙泉、含光、断水、静安,皆是宝剑之名。”

赵海宴将茶杯推向桌子的另一端,身后架格放着许多东西,当中整齐安置的书本,正在潮湿里散发出淡淡的纸墨气息。

“殿下怎么研究起剑名。”

“越王勾践采集昆吾山的赤金铸剑,共铸八剑,第一把叫掩日,第二把叫断水。我的老师柳敬真便是昆仑人士,剑名掩日。”

“那很是有缘。”邹静将杯中的大麦茶饮尽。

“元则十四年和十五年,陛下南巡两次,有一次尚在孝期,但两次都经过怀阳。”

“陛下南巡以安民心,当中大义自然人尽皆知。”

“师叔,你见了谁。”

邹静闻言将茶杯放到桌上,阴沉的天气无法掩盖人世间在清明时节的颓靡:“殿下已经知道了。”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不是吗。”

几个时辰前,小枕从酒馆取来吕梁婧新酿的岁寒酒,回来便听见邹静正与无忧闲谈。

“初入师门习武时我尚且年轻,此剑名字虽然是师哥所取,但当中大志与过去的我不谋而合。

年轻好胜,以剑为志。实在不堪回首,却抽刀断水水更流。或许剑名的意义就在此处,给人岁月回首的机会。”

“在理,我甚至曾认为剑名如人名,是某种预示和征兆。”

无忧接过话茬,顺手将莲藕炒百合换到桌子的另一边。

师父教授武艺时,道武之一字是“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徒弟谨记于心,才给剑取名为含光。

近来继母多次寄信要她还乡,去看望父亲的坟墓,她为劝自己回去,翻来覆去想的也是师父说的那句话。

痛恨者身死魂灭,心中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滋味。

若真算起来,血缘何尝不是一种终身诅咒。

赵海宴将酒罐从自己的院子内拎来,本不会费多少功夫,但奈何遇见硬要尝上一口才肯罢休的赵琛。

于是提前倒好岁寒酒将它装作是水,以骗过胞弟的想法就此破灭。

她耐着性子再次解释为何不准他饮酒,才多在小院门前多耽误了会时间。

“做得这样丰盛。”

“是新学的菜式,今日雨急路滑,你外出定要小心。”

“以往你总拦着我,但如今我还是要说,你若不愿意回去,我便让他们往后都不能再来找你。”

“我有武功防身,他们无论如何也伤不到我,更何况我还有你护着。

堂怜宽心,我此行回去,就是为了将这些恩恩怨怨处理得彻底。”

山下侍卫又换了一批,当中有一小部分来自长公主党罗在雯将军的麾下。

京郊的柳树新绿,正随风飘浮。

阿完折了些低矮柳树的枝叶,想在屋檐和院子门口插上。一路走走停停,才总算到达膳房。

他仰头看了看阴沉的天气,向小枕等人感慨道:“天将下雨,若真出去,不知今日能否回得来。”

赵海宴把酒罐放入厨房的角落。

那酒罐笨重落地时发出的闷响与阴沉天气相应,竟像是道雷声。

清明是老天也会感到悲伤的日子,下雨乃是常态。

“无妨,酒馆马匹充足,尽管外出就是,我会安排好所有。”

“殿下认为我在怀阳见过天子?”

“师叔,你见了皇后。元则十四年的春天,母后在怀阳召见你,起初你并不愿意。但有关李家,你已预料到祸事将近。

李将军最看重的便是国、家,可偏偏自古忠义两难全。师叔深受李将军的恩惠,曾跟着他征战沙场,也见过不少官场中的弯弯绕绕,自然明白‘功高震主’的下场。

因为知道宁家也在被陛下猜疑,所以你信了皇后,在元则十五年掺和进南风馆一案。

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原人,后来才去往他乡求学,自然知道加蜂蜜和生姜这种古朴的中原喝法。”

邹静望向杯中平静无波的茶水,发觉赵海宴将手边的纸张彻底摊开,不知在写些什么。她没有去看,反而把目光挪向紧闭的窗口。

“周本恩在书信里提到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名字,昆仑人士柳净水,这是你的第三个名字。

第一次更名换姓,是你离开中原拜师求学,楚净然,我师父多次提起的名字便是这个。

第二次是师父学成回京,你离开师门,在归乡路上的得知李将军救下家中老小的性命,决意投军报恩。恰好李将军爱才,便替你遮掩了女子的身份,助你于入军后改回原名邹静。

第三次是你受李将军的嘱托,为照顾他最小的儿子而来到怀阳。

为未诉之于口的情谊,也为掩人耳目,你再次更名为柳净水,自称来自昆仑。

不过在怀阳鲜少有人问起你的名字,禛府众人齐心,亦没有人暴露你。

所以怀阳没有人认识那个只出现在信纸落款中柳净水,近邻们皆以为你叫邹静。”

最后一笔落在纸面,纸张被书写者翻转,迟迟没有递出。

“师叔,我不信你觉得自己天衣无缝,我这身武艺、才学都是师父所教,不过一个偷传,一个明授。师出同门,无论是我还是旁人,认出或查到你都只是时间问题。

毫不遮掩的等待事情败露,又在今日添上一把火,仅仅只是想借我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吗。”

“殿下认为是我将李家送入争斗中,又将景玉推向危机四伏的京都。”

“你只是知道他会怎么选,李禛是唯一远离李家,又属于李家,还能迫使李家站队自保的活棋。你看着他长大,虽然想要报恩,却也绝不会逼他。

元则十五年,皇后告知你我离宫前往怀阳查案,而此时恰好有个与你名讳相似的孩子出现了——林清水。

这是个时机,怀阳一事也的确该了结。所以你放任林清水逃跑、李禛出府,甚至任由南风馆的人走我开的路。

在怀阳案里你始终处在最边缘的位置,只负责收茶、投钱。

徐子睿本想追查,却发现你的所有茶叶、金银来源都是从散户收取,没有任何牟利。那些人顶着你的名义,却根本不认识你。各散户重重叠加,你本人既无从查起,按本朝律法也根本不算有罪。

只要权力不要金银,还带来极大的便利,想必周本恩就是看中这点才肯和你合作。但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在我赶到怀阳前,是你在一直保护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使他们免于祸事。

怀阳一事后,李禛做出在你意料之中的选择,他要入京。

至此李家必定会牵扯进夺嫡当中,所以在第三个春天,元则十六年的春天,皇帝的第二次南巡时,你被病重的皇后召进皇宫,来告诉她事情的结果,彼时我被支去文人雅集。

来京都的不止李禛,还有你。那把瑟的弦是你换的,锦瑟弦头上的结一活二死,和弓弩上的结一模一样。

你进过宫,陛下查出你与皇后来往便轻而易举。你不知道我察觉到自己被利用后,还会不会帮李家,陛下亦不知道我未来是否会安分守己。

你需要要确保李家的立场有所偏向,陛下需要利用你这个知情人。所以我失踪后,你被一道圣旨送到了石门。”

“殿下打算何时将这些话告诉景玉。”

赵海宴沉默片刻,直到窗外闷雷声响起,有道人影缓缓站起。

粗糙的纸张被翻转回来,墨迹已经干透许久,上面只写有短短八字——他就在门外不是吗。

邹静再度将茶杯倒满,纸墨气息在渐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冰,坠入其中平添苦涩。

“年纪渐长总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能为情谊所困。”

“他一直知道。”其实这句话她本不该说出口。

四周陷入死寂,徒留在房屋周围翻涌的风发出的阵阵哀嚎。

“师叔,我只有一句话要问。”

“我知道,皇后娘娘不是死于德妃之手,但的确有种毒药使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书页的翻动没有停息,破旧的时光在赵海宴手下伴着风声沙沙作响。

民间话本中写:

夫特立独行者,有一人独绝矣。雷厉风驰间,怀阳事昭昭,虽蔓连阡陌,凡涉罪者必明正典刑,此乃诸君共睹。

忆总角封疆时,数度潜行民间,见垂髫行乞。世人皆知施恩则群丐蜂至,然凤驾既不予钱粮,亦不叱责,反授织锦之术。朝臣有非其抛头露面者,面圣诘之。

娘娘乃面无惧色,昂然陈辞:‘生者天地之本也,若万民不能自立,他日必成腐壤,腐壤饲犬彘,犬彘之辈,安能定国安民?’

话本全然忘记当中消耗的时光。

所以只需忘却时间的消逝,隐去它在人生中拱起的弧度,便不会觉得这份对于结果的等待无比漫长。

有关宁玥离开的真相,她还是要继续往下查。

“罗晴被推下理和塔时,正临时顶替一个宫女的差事,去点亮塔顶的宫灯。那是陛下给我师父的恩典,一颗终年彻夜明亮在无数书籍之上的虚假星辰,向着怀阳的方向。

我师父说那是他和师妹约定。不必功成名就,恭祝自在随心。孤星常亮故人重逢,同归梦中故乡。”

在风声的间隙里,室内下起无形的雨。

细雨正打湿人心中那杆能够分得清孰轻孰重的秤,然而无甚影响。

因为大多数情谊并无法衡量,它们压在心脏上,却没有重量。

“我过去以为一切的起点是京都,但实际上所有故事的起点,自始至终都是怀阳。”

“殿下,三公主要来石门了。”

邹静生硬的将话题别过,赵海宴没有强求。

皇家祭祀要准备的东西不少,皇帝更是要亲赴先帝陵寝,以哭礼表哀思。

石门院事发,告密者是江兰素,操纵者是赵楠云,死亡者是江兰平。

他们都是聪明人,喜欢一箭双雕。

同时又都不够严谨,面对的风险远大于收益。

江问曾想让江兰平翻供,叫江兰素成为共犯同担罪责,以求保全小儿子的性命。

他身为家主,却对江家派出刺客刺杀之事一无所知,只能被动的乞求可以牺牲一个儿子,去保住另一个儿子。

出乎意料之外,狱卒向徐子睿禀报时,道:“那犯人只说出句‘人杀鬼杀,有何殊也,岂能为告人事乎’,就再没开过口。”

可惜这话用得并不合适。

自江兰平被问罪那日起,当赵楠云与她在大堂栅栏后的嘈杂人群中遥遥相望。

赵海宴便已明白,她们二人注定会有兵刃相向的时刻。

对待站在对立面、在胜负未分前无法握手言和的故人,仅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就已足够,节外生枝毫不可取。

至于江兰素,他本是私生子,八岁被接进江家时才得以正名。

而私生子在名门望族的日子注定很难熬。

江问是个糊涂的,江兰平秋后问斩已成定局,却还要逼江兰素来石门院求情。

但说到底,若他没做那些腌臜勾当,小儿子怎么会疯魔到这个地步,又怎么会被赵楠云轻而易举的威胁。

烛火在桌上笔直挺立,全然不知外界满楼风雨。

茶水已尽。

“殿下出门在外当万事小心。”

“我不过是在走已经铺好的路,走个小分支再绕回去想必不会太难。倒是师叔,此次入宫必得谨慎,勿出现任何差池。”

“殿下不会一直这么循规蹈矩的走下去,不是吗。”

“师叔,一切照旧。”

赵海宴最讨厌的等待,可世间大多数事情都需要等待。

此前宁流然曾问起赵海宴的去处。

“堂怜可要外出?”

赵海宴剜出勺粉蒸肉答道:“去令河山。”

“京郊踏青好去处,石门旁边令河山,有山有水又僻静安宁。”宁流然咽下口岁寒酒,接着询问,“景玉进京吗?你、我、阿完应当顺路。”

“今年照旧不去,我恐怕要在这偌大的石门院孤苦伶仃,形单影只。”

李文意寄来家书不准他入京,反正往年也不去,李禛心中并无波澜,随意应下那些话语。

赵海宴闻言望向李禛,发现对方正低头看着咀嚼鱼肉的半圆。

赵琛未被禁足,她实在放心不下他单独回宫参加祭祀,因此点头应允邹静跟随其入宫的请求。

可徒留李禛在石门院的确不妥。

于是有道声音在沉默片刻后响起:“你我同往令河山就是。”

石门山后是政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春日的乡间小路,贵在花开正好,微风习习,又草色遥看近却无。

一路向西,二人遇见不少在乡野间烧纸祭奠的百姓。在大燕的神话故事当中,树是万千生灵的载体。于是才有今时今日,小小的坟前堆放满祭品,新生的小树寄托无数沉重的思念。

桓日和永夜跑得极慢,细细品味着包含眼泪腥气的清明时节。

“堂怜的剑为何叫赤霄?”

“取名的铸剑者死于睡梦中,想来他不知道这把剑最终会到达谁手,才取了这样的名字。”

即便择剑之后仍然得从小木剑练起,大燕习武之人的常规,也从来都是先择剑后苦练。

赵海宴七岁学剑时没比赤霄剑高出多少。

但当柳敬真趁着赵默择剑的空子,将那些从民间寻来的剑带到宫里,她便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赤霄。

从铸造处收剑的规矩是不改其名,赤霄剑被批“非献天,否大逆”而几经转手。

她不畏惧,因为此前这把剑也出现在赵默可选择的选项里。

作为女儿,赵海宴一知半解大人的意思,却十分懂得如何讨父皇的欢心。

可实际上,当时的她并不知道通过帝王的筛选,会给别人和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就像铸剑师铸剑,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死期。

“你的剑为何叫承影?”

“我过去常常顾影自怜,后来习武,就将此情全寄托给这把剑。”

月亮、太阳,都是在繁杂世间中亘古不变的东西。李禛热衷于在夏日夜晚听蝉鸣叫,静静的看向月亮。

曾几何时有童年的玩伴越墙来到禛府,陪他共同赏月。只有一次,因为第二日对方的母亲就找上门来。

没有对儿子晚归家的质问和谩骂,也没有对儿子和来历不明的李禛往来的不满,那人仅仅平静的开口询问:

“你家公子怎么这样晚还不就寝,可对身体不好。”

李禛听出那浅显关心之下的责怪。

他看向友人,发现对方正偏着头望向别处,不知道有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同样听出深意的邹静忽然被轻扯一下,于是所有话语随即死在口中。

而这段友谊也像这未说出口的话一样,就这么草率的戛然而止了。

自此之后禛府便闭门谢客。

那人的声音、样貌,李禛已经记不清。

他不在意,也不关心。

只是极其偶尔的会在某一刻想起那身处过去的遥远月亮。

赵海宴沉默着没有说话,隔着几步远丢给他什么东西。

李禛没有犹豫,下意识勒住缰绳,稳稳接住掉入掌心的木质物件。

是个坠着绿玉的小巧乾坤袋,后面刻着绕成一圈的六字真言。

他笑着,没有问为什么,也没再提起别的话题。

直到小雨在腥味里现身,在地面不断造出深色的痕迹,以此来当做前来世间的证据。

“落雨了。”

彼时石门院后,花开遍野,叶缀其间,山峦重叠,远山若隐若现。

云雾向下蔓延连接山和天,又淹没尖锐的山尖,雨顺势从天间倾斜而出,如乱珠般纷纷而下。

“茶肆。”

赵海宴翻身下马上前叩门,李禛接过桓日的缰绳,任由马匹在他两侧的分别停住,像两个不会说话的守护神。

不久,房屋里的脚步声和雨声重叠,茶肆紧闭的大门从内拉开,是位年长的婆婆。

“婆婆,我二人途经此地,突遇急雨无处躲避,不知可否在您这避雨?”

顶部雕有石狮的拴马桩立在风雨里,不大的圆孔中穿过两条马的缰绳。

室内的兰花叶子葳蕤,烛火攒动的暖色在阴沉天气里更加鲜明。

“我这今日还未张肆,两位客官将就坐下。”

人分不清冷和湿。

李禛身上落了许多雨,几乎将整个肩部打湿,他低头本意是想看看到底湿透与否,却不小心瞧见木桌上烛火投下的小片暖光,正悄无声息渐渐向他偏移。

那人边挪动烛台,边侧过脸向店家道谢:“无妨,多谢老板肯收留我二人。”

年长的婆婆给他们送来两碗热水,李禛双手环住瓷碗,试图在当中汲取温度,又因这份善意开口问道:“老板,不知这令河山可有什么好玩的?”

“我搬来的时间不长,暂时只看见这大好山水。不过雨后路滑,二位还是别上山的好,不知客官打哪里来?”

“多谢老板提醒,我二人自京都来。”赵海宴没有隐瞒。

“我有个女儿在京都讨生活。”

粗糙的手端上热粥,眼里流露出紧张和忧心忡忡。

“您独自在此地开茶肆?”

“不是,我那良人昨夜看了女儿的信,高兴得彻夜未眠,方才睡着。不知二位客官在京都经营的是什么营生?”

右手被小纸团轻打,李禛松开已经握住承影剑的手。

烛光未能完全渗透黑色幕篱,赵海宴的神情晦暗不明。

短暂沉寂过后,她摘下眼前的朦胧黑色,垂眼看着桌上的热粥道:“商人。”

“想必两位客官一路走南闯北,不知可……可曾认识些宫廷人士?”

“老板何事相商?若我二人能帮,必然会助你。”

“两位客官,多有冒犯。实在是家中独女在宫里讨生活,曾半年多没给家里来信。我与良人千里奔赴京都,原本以为是老家的穷乡僻壤令信件无法送达,却不曾想听说她已身亡,连尸首都不知在哪。

我二人多次在各官府几经辗转,后遇贵人,在此地修建茶肆交予我们经营。修建茶肆之人非富即贵,虽然我二人只见过他一次,可他于我夫妻有恩,想必并非恶人。方才错将两位客官当做他派遣来的人,多有冒犯,在此赔罪。

昨日夜里女儿的家书送来,我再三谢过送信者,然而不能不忧心。一年多未曾书信,她如何能知道我们现居哪里。

我们夫妻二人年事已高,如今无比悔恨未能阻止家中长辈将她送入宫中为奴为婢,不敢奢求更多,只盼能够知道她是否尚在人世,好知晓清明该不该烧纸。”

寥寥几语间,年长的婆婆已潸然泪下,泪珠轻轻滑她脸上的皱纹,像树上的藤蔓顺着树皮的褶皱环绕几圈抵达地面。

藏在暗处试图纠正所有错误的人,起初不过是想远远看上一眼,并未打算与被纠正者相见。

屋外的雨似乎落在了屋内的地板上,赵海宴因察觉对方的眼泪坠地而动作微顿。

然而此刻她已无处埋怨,因为打乱计划的,是场能够预料的雨。

倒也难怪徐子睿来信时说着什么命运、缘分,原来是手下的人找寻未果,他自己却在京都遇见了目标。

他做事向来迅速,短短几月就布置好合理的一切,只等赵默自己查到这对夫妻的踪迹。

“令女名讳是?”

赵海宴不想质问忧心孩子的母亲,也不打算过多怀疑、猜忌。

她救了罗晴,也利用罗晴送走赵寂。善恶无法相抵,但某些功过可以。

“姓罗名晴,表字心兰。”

“老板宽心,罗晴姑娘无事,不日便会归家。”

年长的婆婆继续哭着。

在石门院的第一个冬季,纠正者敏锐的察觉到危险靠近,故再没过问罗晴父母的安置。

所以已逝去的春季里,在誊抄留存呈给陛下的书信中,赵海宴与赵翎之间的勾结,止步于经由徐子睿之手的安置,此后再无其他。

待风波过去,她才得知两人被安置在令河山。此时看来徐子睿所言非虚,他的确拿着银子办了件大事。在此地开间茶肆,想来生意会很不错。

几声道谢后,四周寂静,空气里徒留劫后余生般的低沉抽泣。

或许是药劲未消,李禛听着雨打屋檐发出的闷响越发困倦。

烛台稳稳停留在木桌中间,头脑混沌无比,他忽然听见有人开口叮咛:“往后带她离开京都,远离这是非之地,永远别再回来。”

赵海宴得到两把伞。

李禛梦见桩有关孤儿的旧事。

“小海宴睡着了?授封疆土是件好事,她必然高兴。”宁远将苦酒倒入杯中。

“陛下要你随我入京,此后久居京都。”

“我在这已经十余年,好端端的为何要更换驻地。”

宁玥转头望向窗外夜景,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若非弟弟提起,她竟有些想不起这是在大燕度过的第十一年。

“不换驻地。”

授封公主疆土开辟先例又令其封号为吴、外戚远离驻地奔赴京都,世人以为所谓的偏爱、信服,其实是危机来袭。

她嫁入东宫前就曾劝告阿不,不要让那日松进入到这些是非当中。

可阿不同意,他却偏偏不肯,到底还是自请前来大燕,成为挂名王侯,得了怀阳驻地。

这场和亲本就是一种羞辱,却有人想要在当中生生挤出真心。

强求来的东西不会长久,疑心在虚假里露出真容。

若那人将来得了万事皆空的结果,想必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去京都也好,我本就不想让你孤身一人。”

“孩子的名字可已定下?”

“叫河清。”

“怎能如此草率,海宴不过随口一说。我还没来得及问你,这孩子是哪来的?”

“有几桩掠卖孤儿的陈年旧案,半年前拍花子在怀阳再度犯案才终于告破。被拐的孩子或被官府安排去处,或被收养。

她病得极重又尚在襁褓,寻常人家没钱救治,官府实在没办法,只能广贴告示。我于心不忍,就将她带回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我许久未见,小海宴竟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宁远滔滔不绝的说着。

“那日松。”

我们当中有人会死,在不久的将来。

宁玥打断了他的追忆,却话说一半。

安平侯府悬挂在楼角的风铃叮铃作响,两人心照不宣危机将至。

沉默良久,宁远道:“明日去寺庙吧,给孩子算算名字。”

宁玥点头应允,只觉得风裹挟笨重的铜铃,急促无比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天将下雨,她忽然再次想起纪蕴问她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

“若有机会再登乌兰哈达,我当像幼年的你,捡块碎石以作纪念。”

酒杯在空中相碰,清脆的声音挡不住细雨绵绵。

怀阳的春,雨多在夜晚,晴多在白日。

断山寺修于断山中间,传闻中受仙人指点,用寺庙布局来补势、饮水,转化龙脉断裂,因此积攒功德得到仙人庇护,对诚心者称得上有求必应。

邹静为祈愿拉着李禛前往,她不贪心,仅想求这孩子今生能够终得圆满。

不料在路上遇见了说着西蒙话的小孩,才迟迟没有继续前进。

“师父,他说什么呢?”

“西蒙话,师父也听不懂。”

邹静大致猜出面前小孩的来历,想来是被拍花子拐卖到怀阳,后因拍花子被抓获,官府严治买卖同罪,遭到买者的抛弃。

可怜他和李禛年纪相仿,却孤身一人在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

见李禛迟迟不动,她明白这是小孩子间的怜惜和恻隐之心,于是开口道:“你若真想帮他,不如带他去断山寺,看是否能得到救助,不至于风餐露宿。”

“不能带他回府?”

“府中不比寺庙安稳。”

“这倒也是,我早晚要离开怀阳。若他愿意,不如从开始就寻个安稳去处。”

李禛胡乱比划着。

小孩见他拿着寺庙祈福的木牌,又亲手递来从周边商贩处买来的馒头,知晓他与邹静没有恶意,便不远不近的跟在二人身后。

树荫撒下四月阳光的斑驳,人海如潮但山路崎岖,几人走得格外缓慢。

“额格奇!”

前面的女子踉跄一下,邹静在身后的呼喊声里下意识快步上前几步搀扶住女子,令其稳住身形。

身材魁梧的男子匆匆跑来,急切的说着西蒙语,也许是在询问被搀扶的人是否受伤,末了才从慌乱里回过神来,向邹静道出句多谢。

“请问二位可是西蒙人吗?”李禛问道。

西蒙并非弹丸小国,世间有成千上万人,谁问出这句话都不稀奇。

“雾竹青在此立誓,往后必会报答施恩者,愿尽此生,万死不辞。

你帮了我,便是我最敬佩的人,照理来说我不该随意提起敬佩之人的名讳。但按照家乡习俗,我又必须得知道几位恩人名讳,才能以名为契。不知道……”

宁玥在怀阳见到一个从西蒙被拐卖而来的孩子。

祈愿木牌低挂在系满红布的树上,稚嫩的声音用西蒙语做出承诺。

她轻笑着,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直到多年后的傍晚才忽然察觉,这誓言具有远超生死的重量。

红布飞舞,雨后晴天的冷气带着腥味。

宁玥穿过新涌上来的人群,为一个年轻的承诺能签字画押而询问对方的姓名。

命运顺势杂糅在一起。

“他说要记住你的名字,往后好报答于你。”

“这位姐姐心地善良又气度不凡,想必往后会照顾好他。

我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敢要什么报答,但愿意与他交个朋友。”

“如此也好。”

其实李禛并不放心,但邹静斩钉截铁地说这二人能信得过。

他见状意识到她是遇到了旧相识,也就没再坚持。

“我姓李名禛。”

“至诚福佑,吉祥如意,是好名字。”

故事的开始,是元则八年的怀阳春日,一个雨后晴天。

本章引用:

1.《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唐·李白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2.《行路难·其三》 唐·李白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3.《旧唐书·魏玄同传》五代十国·刘昫

人杀鬼杀,有何殊也,岂能为告人事乎?

4.《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其五)》宋·杨万里

政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5.《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 唐·韩愈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又增大概两千字,进行了部分整改。

前两卷大概是一个故事体系,下一卷估计就是另一个故事体系了。

剑名是堂怜赤霄,景玉承影,净之龙泉,无忧含光,邹静断水,阿完静安。

我好像从来没有说过,阿完是侍卫,不是太监。他的故事到后面才会提。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雨天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