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翡眸底晦暗不明,他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专门学手艺,恰恰是为了这个男人。
要做的也是他最擅长的。
他要盗取一株岘草,传说一位道士在余珒出生之日赠予,食之能治百病。
而抚养他们兄妹二人长大的长姐已经病入膏肓,长姐自小养育二人,对他来说更是亦父亦母,所以无论如何他必须得到岘草。
清晨窗外的薄雾还没散尽,手里的刻刀不断刻出深深浅浅的刀痕,他一边想着,他该如何进入余府……
不知过了多久,刷完最后一块印版的李工匠揉着酸胀的胳膊,突然“哎呀”一声,脸色骤变:“我的银板指呢?”
这话一出,瞬间打破了坊内的宁静。
“那是李三郎,前年来的。”
旁边的程白茭给他介绍道。
“李三郎随身带的那枚银板指,据说是他娘临终留的念想,平日里宝贝的很。”
他急得很,翻遍了桌面的工具箱,什么也找不到。
“莫不是放在家里忘记带了?”
旁边的张师傅也过来找。
“不可能!”他额角冒了汗,声音都带着颤,“我在家中找了一圈也没看到,想着是落在坊中……”
两个人找了半炷香,都一无所获,李三郎已经有些急了。
有人问他,“你可记得最后把扳指放哪儿了?”
“昨日收工,我应该是放在桌上了,”说着他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那边的夏明翡,“是不是你!”
“昨日是你留下打扫的!”
李三郎气势汹汹朝他走去,“怎么我来了五年,银板指也没有被偷,你来了两日,它就不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夏明翡身上。
夏明翡慌忙解释道:“不是我,我昨日收拾完就离开了,没看见银板指!”
“你昨晚是最后一个走的,除了你,还有谁有机会?说不定就是年纪轻轻,见财起意,把那扳指藏起来了。”
他立刻看向那边正在压印的张师傅,“张师傅也在,他能作证,我什么也没拿。”
张师傅却说道:“我是先一步走的……”
旁边的老周也说道:“你要是拿了就说出来,大家也就既往不咎。”
“我没有……”
“不是我拿的……”
夏明翡百口莫辩,没有人相信他这个新人,任他说什么也没人听。
工匠们交头接耳,眼神里满是审视和质疑。
“说不定就是被老周骂了,偷东西想报复呢……”
夏明翡指尖略微蜷缩,捏紧手中的一把刻刀,带着几分紧张,看起无辜的很。
路过的徐师傅见他的窘迫,过来帮他说话,“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有没有误会,搜一下就知道了!”
他额头渗出冷汗,肌肉紧绷,已经有些慌乱,一只手摸上自己的布包。
布包里正放着他昨日从二楼找到的余府图纸,本想着临摹一番再放回去以免起疑,此时要是被搜了出来,那才是真正的百口莫辩。
众人嚷嚷着就要上前搜他的身,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突然,整个坊内安静下来,只见工匠们纷纷让开路,余珒长身玉立出现在中间。
男人垂眸看他,如墨的长发只用一支玉簪绾起,却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他薄唇微启,轻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三郎如实说了事情起因,旁边的程白茭听了忙为他辩解,“你们别欺人太甚!又没有证据,莫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明翡才不会偷你的银板指!指不定你们自己藏了起来!”
余珒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就那么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你既说不是你拿的,让他们一搜就是。”
“就是!搜不出来你们可得给他道歉!”
夏明翡这才主动将布包打开,还给他们搜了身,那些人一阵搜寻,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因为所有人看向余珒那一秒,他就将图纸转移了。
“说不定他昨日将扳指带回去了,等晚上收了工,我就你家里搜……”
程白茭为他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都说了不是他偷的……”
李三郎不等他说完打断道:“那也得搜了才知道!”
余珒遣散众人,这场闹剧才稍稍停下来。
夏明翡默默拿起刻刀,也不去管那些异样的目光,他知道这事多半有人故意而为,栽赃给他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
明明他走之前桌面什么都没有,谁有这个机会偷走?
难道是昨天跟他说话的张师傅?夏明翡一边刻着字,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在场的所有人,他猜测这枚银板指如今就在坊内。
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的孩子如果什么都不会,就只有挨饿冻死的份,但是他夏明翡带着妹妹活到现在,却不是仅仅靠长姐的善心,还有他自己这双手。
一个乞丐教他的,去偷东西,尽管不体面,但靠这个,兄妹二人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冬天。
如今衣食不愁,他又何必去偷一枚银板指。
最可疑还是张师傅,一上午显得格外热心,时不时过来安慰他,时不时问李三郎要不要帮忙,眼神显然与昨日不同,多了一丝愧疚。
果然不经常偷东西的人还是太浮躁了,稍稍试探就没了底气,也是沉不住气。
夏明翡趁着午饭时间去问他,“张师傅,昨日你走时桌上有银板指吗?”
他眼神就带上几分不安,皱了皱眉道:“我只记得与你说了话,没注意桌上的东西……”
“是吗……这祖传之物可丢不得,你说对不对?”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嗯。”
再转身,夏明翡手上就多了一个用布巾包着的物件。
他神色如常,只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雕花回廊上,余珒挑眉,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下午李三郎就找到了银板指,不少人认出了那块布巾,却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李三郎也只是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说话。
在程白茭的不依不饶下,李三郎在收工前给夏明翡道了歉。
“小夏,今天真是对不住了。”
他挠挠头,试图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我不该没有证据就怀疑你,肯定是吓着你了。今后你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我一定尽力而为。”
夏明翡还没说话,那边老周就开了口,手里拿着他刚刻好的活字,“你看看你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一个个不堪入目!”
“就你这水平,就当一辈子学徒吧!”
看见老周发怒,李三郎也走开了,夏明翡低下头,被老周骂的已经麻木了,“我拿回去重刻!”
“快快拿走!多看一眼我都难受!”
“朽木不可雕也!我就没有见过你这样没有蠢笨的人!”
他赶紧拿走那些,整整齐齐刻着笔画少的简单字样,他自己觉得,写的也没有老周口中那样不堪。
夏明翡将徐师傅写好的纸样精准贴在木胚上,再用湿抹布打湿,此时字迹能清晰印在木头上,就可以开始刻了。
“先横后竖,先撇后捺!”
“下笔深浅均匀,边缘平整!”
一下刀他脑海里就自动响起老周暴躁的声音,却总是不得要领,仿佛刻刀一触上木头,那手就不是自己的。
不知不觉,再抬头人已经走光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木窗,照进空荡荡的工坊里,人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那边的门被风吹得嘎吱响,夏明翡起身想去关上那门。
手还没碰到门,就听见院里有细微的声响。
一阵风经过,那门又吹开一些,他得以看清院里的景象,不由得呼吸一滞。
桂树下,男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程白茭如猫儿一样伏在他身上,不时发出甜腻的声音。
余珒直勾勾看着那边的夏明翡,他好奇夏明翡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表情,他好奇夏明翡伪装下是怎样一副面孔……
又吹来一阵风,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动,仿佛直直的从胸腔里跳出来,让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一处。
那边的人瑟缩的往人怀里缩,响起小声的呜咽。
男人不理不睬,微微眯起眼,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那只玉簪透着一抹幽幽的绿,如同屋内阴暗处生出藤曼的绿,带着攀附而上的幽意。
耳中听的和眼里看的终究是不一样的,夏明翡站在那儿,任由门被风吹着,却没有动手关上那扇门。
尽管他表面如何冷静,这都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这种场面,从门边看过去,他只能看到程白茭发颤的后脑勺和红透的右耳,还有余珒这位‘风流孽障’的挑衅。
怎么不算一种挑衅呢?
他眼里男人半眯着眼,薄唇似笑非笑,眼下的一颗痣更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勾引。
不得不说,余珒是有几分姿色的,肤色白皙如玉,眼瞳如黑曜石般明亮,鼻梁高挺,五官轮廓说不出的好看。那张脸仿佛溪水中不断冲洗的一块雨花石,阳光透过清澈的溪水在石头上落下一圈又一圈的光斑,被水波揉碎的光斑轻轻漾起,那是一种闪烁的、流动的美。
夏明翡再次直直对上那双眼,男人眸中兴趣愈加浓烈,丝丝缕缕的微弱花香里,他看见男人舔了舔唇角。
动作又快了几分,怀中人被吓得一激灵,开始断断续续的抽泣。
他真真切切看到了黑眸里翻涌的浪潮,是最原始的□□,裹挟着征服的**,仿佛下一秒就恨不得扑咬上来,把他啃食地一干二净。
落日仿佛一瞬,光线慢慢暗下来,只剩远处天边晚霞如淬了金的橘黄。
男人薄唇勾起一丝弧度,随着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门又重重关上,片刻后吱呀一声,门又吹开一条缝,门后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他该如何进入余府,夏明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