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夏明翡一直刻字,时不时被喊去拿工具,打杂。
东家这几日来的勤,监工也督促的紧,众人都忙的很,唯独程白茭跟打了鸡血似的。
下午余珒来了,往那一站,勾勾手指他就过去了,手里什么活也不管了。
偌大一个工坊,学徒总共就两人,程白茭一走,活就堆到夏明翡身上,这样一来他就什么也没空想,整日整日的忙活。
午后阳光洒进庭院,消散了大半早上的寒意。
夏明翡看着面前五大桶待清洗的活字,人已经麻木了。
热水烧好再倒入大的木盆里,活字全部放进去,一个个得拿软毛刷在温水中刷去残留墨渍。夏明翡没多久就累的满头大汗,这五大桶他得洗到天黑。
“小夏,有人找你。”
这会能是谁?夏明翡带着疑惑洗了把手,手指沾上的黑墨一时半会已经洗不掉了,一双手像是去挖了煤。
然后就看到妹妹在门口站着,两只手就着身上衣服擦了擦,“明翠,你怎么来了?”
小姑娘不过十三四,人干干净净的,身上的衣服也干干净净,夏明翡又怕弄脏了她的衣服,手一直没着落。
“我想给你带饭……但是我迷路了……”
夏明翠越说越小声,紧紧提着手里的红木食盒,“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
但半个时辰前他就已经吃过了。
夏明翡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只是问她,“你吃了吗?”
“没……”
放菜都凉了,夏明翡拿到厨房给她热好了,让她吃了再回去,“你以后别送了,要是路上出什么差错,我怎么跟爹娘交代。”
她低着头吃饭,“我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真没用,什么都干不好,连送个饭都能走丢……
夏明翡继续洗那些活字,也怪不得明翠找不到印坊,他们兄妹二人来到建阳还不足七日,本想着让她照顾长姐,但长姐不想让她担心,一直瞒着病情。
“哥,我帮你洗吧。”
他知道妹妹一直很懂事,又觉得妹妹跟着他吃了太多苦,“你把洗好的拿到那边晾干吧,洗了要脏了你的手。”
“没关系,我想帮你……”
于是五桶活字终于在下工之前洗完了,全部放在院子里晾干,兄妹两正收起那些已经晾干的字。
那边余珒带着程白茭终于回来了,程白茭见了与他有几分相像妹妹,连忙去问他,“这位妹妹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
夏明翡头也没抬,“是我的妹妹明翠。”
“让我看看,确实与你有几分像,这眉毛、鼻子……”
他想到什么,突然抬起头看过去,果然余珒正细细地上下打量夏明翠。
察觉到夏明翡的目光,又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地朝他挑眉。
但此刻洗完五桶活字的夏明翡已经心力憔悴,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疲惫,再无暇与他周旋。
“时间不早了,明翠你先回去吧。”
说着他又有点不放心,“你认得路吗?”
“算了,你还是等我一起走吧。”
夏明翠连忙说道:“我记得路的!”
“我先回去煮饭,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吃。”
她总想为哥哥多分担一点,拿了那红木食盒就回去了。
程白茭帮他去收那些木活字,“你妹妹可真好,我也想要个妹妹……”
他没说话,如果没有妹妹,他就拼了这条命去把药偷来,反正烂命一条也没什么可在乎的。
“你怎么和余公子在一起?”
夏明翡明知故问,试探问他。
他放低声音,“你别跟我爷爷说。”
“我们去了青楼听曲儿。”
“只是听曲?”
他立刻羞红了脸,“对啊……”
“听说他风流的很,还好男色呢,你该不会……”
“没有!”他立刻打断道,“你就不要乱猜了,我们快些收拾好就收工吧。”
夏明翡没再逗他,此时已经腰酸背痛,巴不得早些收工。
这是唯一一天,夏明翡天还没黑就回到家里。
他们住的地方离印坊不算远,从家里过去只需两柱香。只是地处偏僻,背靠大山,胜在租金便宜,一个月只要200文。
前几日都是摸黑回去的,路上不见一户人家,只有天上微弱的月光堪堪照清前路,走到只有几百米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夏明翠提着灯在屋前等他。
今日却没看到人影,屋子已经亮着灯,烟囱冒着白烟,想来她正在煮饭。
进了门却看到意想不到的人。
余珒出现在这个破旧的房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房屋简陋,虽小但干净整洁,两人刚住过来还没什么东西,屋内非常空。
男人坐在一张灯挂椅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才睁开眼。
夏明翡一只脚迈过门槛,另一只脚还僵在原地。
门外依旧是一抹斜阳,熔金般的橙红渐变为粉黛色,最终所有的色彩融入深邃安宁的蓝紫夜空。
他眼里的疲惫清晰可见,只觉得身体沉甸甸的僵硬。
但很快他调整好状态,向前一步,“坊主怎么忽然来访寒舍?”
“哥,”夏明翠端来一碟菜,“我今日回来时险些被贼人偷了荷包,是这位余公子救了我……”
他将布包挂在竹竿衣架上,低头时眼底闪过一丝质疑,再转身就恢复如常,挤出一抹笑,“那可真是多亏了坊主,也是有惊无险。”
“不过寒舍简陋,吃的都是粗茶淡饭,怕是招待不周。”
余珒开口道:“我倒是不嫌弃,只怕有人不欢迎呢。”
“您是我兄妹二人的恩人,怎会不欢迎……”
说着他去厨房把菜端来。
一会儿,天就已经完全黑下来,屋里不算明亮,桌上燃着两盏灯,四碟小菜冒着热气,余珒毫不客气地坐在主座,享受着两人的伺候。
夏明翡给他倒好一杯热茶,杯子刚递到余珒面前,趁着夏明翠去盛饭,一只手就摸上那边夏明翡的手腕。
他看向夏明翡,轻声问:“印坊来了几日,可还适应?”
修长的手在他手腕突出的骨头上细细摩挲,余珒脸上忽明忽暗,侧脸温润,勾人的双眸里光影涌动。
他扒开那只手,“有劳坊主挂心了,累虽累些,却也实在。”
夏明翠把饭端给他,他才没了动作。
“明翡何必如此见外,一口一个坊主,倒是叫我寒了心。”
“我比你年长,你我唤一声余兄可好?”
字字珠玉,温润的嗓音让人不忍拒绝,夏明翡不得不承认,余珒在勾引人这方面天赋过人。
夏明翡露出虚假的笑容,“就依您所言……”
“想必你们兄妹是头一次来建阳,不知你们是哪里人?”
他夹了一块豆腐,漫不经心道:“我们从明溪来,到建阳学手艺。”
夏明翠闻言抬头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吃饭。
“明溪,明溪我倒是去过两次……”
屋外弯月如钩,枯树上不时掠过几只麻雀,风里吹来丝丝凉意。
饭菜虽然简单,却也算可口,他夹了一筷子青菜,“夏姑娘年纪轻轻就能做出一手好菜,又长的如花似玉,不知可有婚配?”
她开口道:“还没……”
话没说完就被夏明翡打断,“幼时定了一门娃娃亲,她恐怕记不起来。”
“原来如此,”余珒带着一丝得意,“那人也是有福了……”
夏明翠没再说话,只听着两人交谈。
兄妹俩都吃的很快,没多久一碗饭就见底了。余珒也动了筷子,吃了几口饭,又放下筷子,抿了一口热茶。
烛火明灭,余珒的目光依旧在夏明翡身上停留,他低头时,颈后的那节骨头格外突出,薄薄的衣料贴着后背,瘦长的脊椎像是寒冬里盖了层雪的枯枝。
又看见手上洗不去的墨,想起方才他手腕的温度,觉得莫名的兴奋。
少年眼皮低垂,细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眼眸清润幽亮,带着捉摸不透的细碎光芒。
盯了没一会儿,夏明翡放下碗筷,“余兄要是吃好了,我送你回去可好?”
正合他意,余珒挑眉,随即舒展,嘴角勾起一丝玩味,“那就有劳你了……”
“明翠,你在家中等我,我很快回来。”
背靠山林,附近又没什么人家,夏明翠晚上一个人在家会害怕。
她应道:“好。”
他穿了件袄子,再拿上灯,就迈入无边的夜里。
月光皎洁,草木葳蕤,看不到尽头的小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凉风拂过,他紧了紧身上的袄子,开始放慢脚步。
树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夜空浩渺无垠,点点星星闪烁着寂寞的微光。
男人几步上前,在夜色中朝他贴近,接着右手搂住他的腰,夏明翡脚步一顿,只听见余珒在他耳边轻声说话。
“明翡,我冷。”
嗓音低沉缱绻,犹如夜中鬼魅。
滚烫的呼吸打在耳边,让他觉得有些痒,太近了,夏明翡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稍稍转头他就要亲上来。
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捏着腰间为数不多的软肉,余珒比他高些,嘴唇正好贴上他的耳朵,他耳尖微微发红,直到一个吻落下来。
夏明翡捏紧了手中的灯,实在太近了,他的左肩正贴着余珒的胸腔,此刻无比清晰的感受到心脏规律的、有力的脉动,似一声声的擂鼓,震得他浑身发烫。
他将余珒推开,冷声道:“你该回去了。”
声音在夜里被风吹散,这回他看清了夏明翡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
夏明翡提着灯自顾自地往前走,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面的余珒一开始走了两步,不知为何停了下来,或许是从那一抹寒意中看出什么,或许是四周漆黑,而夏明翡脚步太快。
弯月朦胧,寒风呼呼地吹着枯树,不时有虫鸣声响起。
天空没有一片云,几点疏星也远远地在天边一角,两个人显得无比孤寂而悲凉。
最终夏明翡还是停在小山坡上,稀薄的月光恰好能照清他单薄的身影,余珒就这么朝着那道身影走去,仿佛他手里那盏灯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