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年间的春分,晨曦从冰裂纹的窗棂格挤进来,落在榆木桌上的活字盘里。
夏明翡站在楼上的镂空雕花回廊,正翻看刚拿到手的一本新书,却被楼下的声响打断思绪。
一声呵斥随之而来,“哎!你怎么回事?”
他抬眼望去,只见角落里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正手忙脚乱收拾地上散落的活字。
少年不过十五六,脸上透着青涩的红,额角泌着细密的汗。
那边管活字库的老周语气里满是不耐:“让你把‘天’字部的活字归位,你倒好,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笨手笨脚还慢慢吞吞,再慢些,今日的活计就别想歇了!”
少年听了脸又红上几分,加快了捡活字的速度,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盛了墨汁的碗,黑色的墨液溅在他的袖口上,晕开了一小片污痕。他将头埋得更低了,生怕再次受到老周的责骂。
老周叹了叹气,看他耳根红的滴血没再管他,自顾自去忙活手里的事。
恍惚间,夏明翡似乎看到几年前的自己。
他记得,自己初入永庆印坊时也是在春天。
寒意裹着桂香,十六岁的少年一身褐色直裰,背着半旧的蓝布包,侧边系着黑色粗布腰带,步履踏过永庆印坊的门槛时,带着几分期待和紧张。
“你叫夏明……”
见他说不上来,夏明翡忙说道:“夏明翡,师傅我叫夏明翡。”
“我知道了,就叫你小夏吧。”
“你叫我周师傅,坏了规矩可不好。”
他带着夏明翡往里走,紧挨着大门的矮柜上码着整齐的竹纸,他瞧着工坊中间横摆着两张刻着浅格的榆木桌,越往里走,那股墨水和木头交杂的特殊气味愈加浓烈。
工匠们都忙着各自的活儿,没人注意这位新来的学徒。
“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规矩,你既来了永庆印坊,就得遵守我们这儿的规矩。”
老周一边走一边说着,“你既是来做学徒的,日常规矩就是做好学徒的本分。”
“第一个就是勤杂事务,每日需提前到坊,打扫刻字台、清洗墨刷、整理工具,师傅开工前需准备好热水与木料……”
夏明翡听了脑瓜子疼,又不敢说什么,只觉得印坊的学徒真不好做。
径直走到最后面,他看到一个老头正细致地刻着什么字,袖口被挽起来,指关节因为常年握刻刀显得格外突出。
“那是程师傅,已经年过六旬,是我们这里最年长的师傅。”
周师傅拿起桌面的木胚,“今日你的首要任务是识别木料和熟悉坊内的工具。”
“你看看这是什么材料?”
他在程师傅对面的条凳上坐下,给夏明翡找来一只杌凳。
“还有这个,”又递来一块浅栗色的木胚,“用手摸,自己先感受一下。”
夏明翡接过两块木头,只觉得一头雾水,他记得自己有一根桃木簪是偏红色,摸起来很是细腻,倒是跟这块深色的有些相像。
闻起来又都是普通的木头气味,他摸不着头脑,只能试着说道:“这个像是桃木,另一个是……榉木?”
“蠢货,一个也没蒙对。”
“一个是枣木,另一个是梨木,这两种木材质地坚硬、纹理细腻,是刻制活字的首选……”
“梨木硬度适中,是最为适宜制作印版的,你猜猜哪一个是梨木?”
两块木胚放到夏明翡面前,见不远处的程师傅手里是偏红的木头刻字,他猜测道:“这偏红的是梨木。”
周师傅又骂到:“蠢货!又蒙错了!”
“偏红色的这个是枣木!梨木要白些。梨木虽说是硬度适中,但有利有弊,它不耐印,不适合长期存放。”
“枣木吸墨稍弱,又不易掌控,却胜在耐用。等日后你去学刻字,就先从梨木练起,学会了再拿枣木去刻。”
他应道,“我记下了。”
周师傅半信半疑,又问道:“你真记下了?那我考考你。”
“木纹细密、虫不易蛀,说的是哪一种?”
夏明翡一下子泄了气,又没了底气,声音都小了几分,“是……梨木?”
“真是蠢货一个!还说记住了,我问你又答不上来!”
他低下头,避开老周的责怪的目光,心想你刚刚也没说这个,那我要怎么知道。
“蠢才蠢才,枣木适合存放,自然是不易虫蛀的。”
“罢了,你去刨木胚,”老周扔来一块平刨和一把木尺,“木胚要刨得方方正正,你得记住了,每边三分宽,差一分都不行!”
夏明翡连忙点头,拿了刨子往下推,那棠梨木刚泡过桐油,滑溜溜的不好抓,他没敢用力,生怕刨偏了。
没刨两下,老周就抄起一根木尺抽在他背上:“你是没吃饭还是手断了?刨这么慢?”
一个上午,夏明翡不知被他骂了多少次,也不敢还口,就默默受着,别提有多憋屈。
直到正午,厨房煮好饭菜,他才得了片刻的喘息。
他这才知道,除了自己还有一个学徒,是程师傅的孙儿。
“你就是新来的学徒?”
夏明翡抬头看他,对方与自己年龄相仿,模样很是秀气。
“我是程白茭,”他端着瓷碗坐到夏明翡旁边,“你可真惨,老周脾气差得很,以后有你的苦头吃了。”
厨房前面是一个小院,院里只有一株老桂树和一口井。
程白茭说前些日子也来了一个学徒,被老周训了几天就受不了走人了。
他又笑着说,“不过我觉得你不一样,你肯定能留下来。”
后来夏明翡问他,为什么觉得他能留下来,他说因为夏明翡一副受气包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都能嚼碎了往肚子里咽。
下午老周把所有的工具给他讲了一边,又带他去各个区域转了一圈,介绍了各位工匠师傅们。
其中夏明翡最佩服的还属二楼的写样师,写的一手好字的人他见得多了,能把反字写好的还是头一回见。
“小夏,去楼上徐师傅手上拿写好的单字来。”
“好,”他放下手里的分平刀。
窗户边的晾纸杆上印着字的纸张随风微微扬起,老桂树寥寥几朵桂花依旧散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徐师傅气质儒雅,透着一股书卷气,浅青色袍子上沾染的墨迹,都像是碧清水面掠过的飞燕。
见他正写着字,夏明翡愣是等他写完才开口,那只手也不知是怎样的绝妙,看上去画的奇奇怪怪,反过来一看,竟是一副惟妙惟肖的山水画!
夏明翡被这样少见的技艺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徐师傅把最后一个字写完。
“你是新来的小夏?”
他连忙说了来意,果然同程白茭所说,徐师傅是整个印坊最好说话的人,随即就拿了字样给他。
正要走,夏明翡又回头,对他说道:“徐师傅,你的楷书是我见过写的最好的。”
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下了楼,意料之中又是老周的一顿骂,“你莫不是属龟的!磨磨蹭蹭的,让你拿个纸样拿了这么久!”
“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净惹我生气!”
夏明翡也不说话,任由他骂着。
一直到下工,老周才没再骂他。
人已经走的差不多,印刷工张师傅过来安慰他,“我瞧你是个能吃苦的,老周那些话你也别放在心上。”
“他就是那个暴脾气,谁来了他都要骂上两句。”
“我知道。”
张师傅轻笑一声,“你倒是不一样,不过。”
“你知道我们这里的东家余珒吗?”
他摇摇头。
张师傅笑得更大声了,“哈哈哈!你这样的小白脸,不打听打听我们东家就敢来!”
“去年余老爷走后,这永庆印坊就交到余大公子手里。余珒是出了名的好男色,常年流连于青楼妓院,听说还有不为人知的怪癖,印坊自他接手以来,不知道闹出了多少风流事。”
天色渐晚,室内光线昏黄,夏明翡抓紧将桌上的工具收起。
“你今天第一天来,老程那孙子你也看到了,也才来了一个多月,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就搞到了一起……”
他声音小了几分,“前些日子我还瞧见那孩子坐他腿上呢!真是光天化日,不知羞耻!”
“那真是一个风流孽障啊!生的那是一副好皮囊!只可惜……”
“再说那孩子怎么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哎!怎么就落得这么个地步!”
他越说越惋惜,又无奈道:“东家毕竟是东家,印坊里谁不是心知肚明,也就程老被蒙在鼓里。余家手里经营着多少书店、印坊,没有东家,谁来发这么多人的工钱。”
“要说工钱,我们印坊还是很好了。我兄弟在那边饭馆跑堂,已经拖了两个月的工钱……”
“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东家就是衣食父母,我们做好手里的事,拿了该拿的钱就足够了,其他的,就不是我们该管的。”
“你说对不对?”
夏明翡抬头看他,张师傅略显疲惫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逆着光看去,那些黑白相间的头发透着莫名的沧桑。
“嗯。”
他既没有说对,也没说不对。
第二日,夏明翡就见到了这位被手下工人称为‘风流孽障’的东家。
那时夏明翡又被老周骂了个狗血淋头。
“说了多少次!笔画深浅均匀、边缘平整!边缘平整!”
“蠢货!你看你这刻出来的是什么!这样拿去印书简直是丢了我这张老脸!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
“拿回去重刻!重刻!”
老周暴怒的咒骂声显得嘈杂而凶悍,春季清晨的空气异常冷冽,他那刻刀在木胚上划动,发出沙沙细响,带起一小片卷曲的木皮。
木刻的声音很悦耳,但老周的骂声也无法让人忽略。
他低着头,只觉得老周口中人低到了极点。
那边的窗户敞着,早上的白雾飘了进来,空气湿湿的。夏明翡察觉到什么,忽然抬头,往楼上望去。
男人一身玄色瑞兽纹镶边圆领袍,腰上系着翠玉镂雕玉佩,生的一副好皮囊,面若冠玉又透着几分多情,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蛊惑人心,目光落点却在他的身上,似乎正酝酿着一场风雨。
四目相望,似乎有什么正如飞絮一般在空中飘荡,那样不声不响,那样无边无际,轻柔而迷蒙。
一秒。
两秒。
夏明翡收回视线,继续手中的雕刻。
他算的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