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镜司内室药气氤氲,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压抑。
谢珏端着青瓷药碗立在榻前,目光凝在萧以安肩头。
雪白的中衣被血与药汁反复浸染,透出底下狰狞的纱布轮廓。
榻上的人脸色苍白,唇上却强撑着一点惯有的戏谑弧度,桃花眼斜斜睨过来,像只负了伤仍不肯收起爪牙的豹子。
“谢大人,”萧以安懒洋洋开口,声音因失血带着沙哑,“本王这伤处风景独好?看得这般入神。”
他作势要抬手去够药碗,牵动肩胛,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闷哼被强行咽下喉间。
“别动。” 谢珏的声音沉下去,他矮身坐在榻边,青衫衣摆垂落脚踏,隔开了萧以安与那盆灼人的炭火。
药勺稳稳递到唇边,褐色的药汁散发出浓烈苦气。
“太医嘱咐,此药趁热方有效用。”
萧以安就着他的手啜了一口,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嘶……谢卿,你这是公报私仇吧?”
嘴上抱怨,却还是乖乖将一碗苦汁饮尽。
谢珏放下空碗,拿起一旁温湿的软巾。
指尖隔着细棉布,落在那片被血汗黏住的衣料边缘。动作极轻,一点点剥离布料与皮肉粘连之处。
每一次轻微的撕扯,都让萧以安呼吸骤然屏紧,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忍一忍。”
谢珏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萧以安汗湿的额发。
他专注于那片血肉模糊的创口,清冷面容在昏黄光线下绷紧。
新换的纱布浸透止血生肌的褐色药膏,被他用修长手指细致地覆上伤处。
指尖偶尔擦过肩颈完好的肌肤,温热而稳定,激起萧以安一阵细微的战栗,分不清是痛楚还是别的什么。
他闭上眼,感受着那手指在肩胛边缘小心按压、固定。动作间,谢珏微凉的指尖无意擦过他颈侧跳动的脉搏,又倏然移开。
再睁眼时,撞进谢珏深潭般的眸子里,里面翻涌着某种沉甸甸的、他不敢深究的东西。
“好了。”
谢珏收回手,指尖残留着药膏的微凉与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他替萧以安拢好松垮的中衣领口,目光扫过对方苍白的脸,“王爷需静养,勿再劳神。”
萧以安扯了扯嘴角,刚想再调侃两句,房门被“砰”地撞开。
赵承宣裹着一身寒气冲进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以安,谢大人!宫里、宫里影卫在城南废窑抓到一个孩子!就是、就是永昌坊那个!”
他声音发颤,带着寒气,“说是前朝宇文氏的血脉,抱着半块玉佩,人、人已经押进宫了!”
炭火爆裂出噼啪声。
萧以安猛地坐直身体,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鬓角,却死死抓住榻边扶手,指节泛白。
“确定?”
“千真万确!”
赵承宣急得跺脚,“我爹安插在神武门的眼线亲见!孩子瘦得脱了形,穿着单衣,冻得浑身发青,被两个影卫夹着拖进宫门。”
“怀里掉出半块玉,被一个老太监眼疾手快捡了塞回去。那玉、那玉上雕着鱼尾巴和半拉月亮!”
双鱼望月佩。
谢珏与萧以安目光在空中激烈交汇。
祭祀坑里那枚残玉的另一半,竟真系在那个孱弱的孩子身上。
“备马!”
萧以安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顾谢珏瞬间沉下的脸色和伸出的手,硬是撑着扶手踉跄下榻。
撕裂的剧痛从肩胛炸开,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
谢珏的手臂已如铁箍般稳稳托住他肘弯,力道不容拒绝。
“王爷伤重,不宜见风!”
谢珏的声音斩钉截铁,眼底却泄露出一丝罕见的焦灼。他深知那深宫是比废弃码头更凶险的龙潭虎穴。
“那孩子落在影卫手里,就是块砧板上的肉,他是霓裳苑案唯一的活口。也是、也是翻出所有黑幕的钥匙,本王现在就要进宫!”
他踉跄着抓过搭在屏风上的银狐裘,胡乱往身上一裹,血迹立刻在雪白的毛领上洇开刺目的红梅。
“福顺!车!”
谢珏看着他摇摇欲坠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下颌线绷紧如刀锋。
沉默只持续了一息,他已抓起自己的玄色大氅,声音沉冷:
“臣随王爷同往。”
·
紫宸殿御书房,龙涎香沉郁得令人窒息。
承庆帝端坐于巨大的紫檀御案后,明黄常服衬得面容如金铁般冷硬。
案上摊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密报,寥寥数行,却重若千钧:
“影卫丙组于城南废窑擒获疑犯一名,男童,年约十岁。身藏残玉半枚,纹饰确为前朝宇文皇族‘双鱼望月佩’之半。该童口不能言,似受惊过度。已押入西苑静思堂,着可靠内侍严加看守。另,废窑周遭发现新鲜血迹及打斗痕迹,疑有同党接应未遂,已循踪追缉。吴姓逆宦踪迹仍在追查中。”
承庆帝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案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宇文氏的孽种……
竟真还有血脉流落在外!
霓裳苑的鬼戏,青铜镜的诅咒,郑显正的暴毙、戏院那小孩的冤死……
这一桩桩一件件,背后都是前朝幽魂不散的阴风。
“陛下,安王殿下与谢副提举求见。”
内侍监李德全尖细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承庆帝眉峰一拧,眼中厉色更甚。
来得倒快。
他冷哼一声,并未立刻宣召,目光再次落回那份密报上。
那孱弱孩童的身影在脑中一闪而过,旋即被更深的权谋与戒备取代。
这孩子,是饵,是祸根,更是烫手的山芋。
他倒要看看,自己这个外甥,能做到哪一步。
“宣。”
良久,帝王冰冷的声音才穿透厚重的殿门。
沉重的殿门无声开启,灌入一股凛冽的寒气。
萧以安裹着厚重的银狐裘,脸色苍白如纸,在谢珏半步之后的虚扶下,一步步踏入这暖如熔炉却令人心胆俱寒的御书房。
肩头的箭伤随着每一步都像有烧红的铁钎在搅动,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却将脊背挺得笔直,下颌微扬,带着安王与生俱来的倨傲。
“臣萧以安、谢珏,参见陛下。”
两人齐齐躬身行礼。
萧以安的动作明显滞涩僵硬。
承庆帝冰冷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最终钉在萧以安毫无血色的脸上和那件洇着暗红的狐裘上。
他并未赐座,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伤得不轻,不在府里将养,跑到朕这里吹冷风?安王如今,倒是勤勉得很。”
语气平淡,却字字带着无形的重压。
萧以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迎着帝王审视的目光,开门见山。
“臣听闻,陛下影卫擒获一孩童,疑为霓裳苑涉案之人。臣斗胆,恳请陛下将此童交由玄镜司看押审讯!”
“哦?”
承庆帝微微向后靠进宽大的龙椅,指尖捻起案上那份密报,语气玩味而冰冷。
“玄镜司的手,伸得倒长。影卫抓的人,也归你这个提举管了?”
他目光锐利如刀,陡然转向一旁垂眸静立的谢珏,“还是说,谢卿对此童……格外上心?”
谢珏心头剧震,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只撩袍跪地,声音清晰沉稳:
“陛下明鉴。此童现身霓裳苑后台,目睹青铜镜碎裂异象,后又于护城河抛尸案发地附近被寻获,身上更有与祭祀坑发现之残玉吻合的信物。其为两案关键人证无疑。”
“玄镜司责在刑狱,提审人证,查清案情,乃分内之责。臣等绝无他念,唯求真相,以报陛下信重,安朝野人心。”
“好一个唯求真相!”
承庆帝猛地将手中密报掷于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烛火摇曳。
“安儿,”他不再看谢珏,目光如鹰隼般攫住萧以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你拖着半条命闯宫,口口声声要提审人证。朕倒要问问你,你护的,究竟是那个身负前朝余孽血脉的稚子,还是……”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跪地的谢珏,“你身旁的这位谢副提举?!”
“舅舅!”
萧以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从未有过的激烈与痛楚。
他猛地踏前一步,不顾肩伤撕裂的剧痛,直直迎上承庆帝森寒的目光。
“那只是个孩子!一个在戏班子里打杂,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孩子!他握着那半块玉的手都在发抖!他懂什么复国?懂什么前朝?他连‘宇文’两个字都不会写!”
胸口剧烈起伏,肩头的殷红在银狐裘上迅速扩大,宛如雪地绽开的红梅,刺目惊心。
“稚子何辜?!他不过是那些魑魅魍魉用来装神弄鬼的一枚棋子!一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蝼蚁!”
萧以安的眼中燃着愤怒与悲悯交织的火焰,声音因激动和伤痛而嘶哑。
“舅舅,玄镜司要查的是操纵棋局、血债累累的幕后黑手。而不是拿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来顶罪!若连一个无辜稚童都护不住,我玄镜司查这案,平这乱,还有何脸面谈‘公道’二字?!”
字字如铁,砸在空旷寂静的殿堂之上,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
来啦!
临时有点事先卡在这,晚点二更!
算解释皇帝舅舅的处境吧
我保证这个案子结束就让他们甜一甜!(感情线好难写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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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稚子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