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镜司地牢深处。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潮湿霉腐气,令人窒息。
刘金斗肥胖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瘫倒在冰冷的稻草堆上。
他双目圆瞪,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凝固着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嘴巴大张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致命伤在咽喉。
一截边缘锐利、布满深绿色铜锈的青铜碎片,如同地狱恶鬼的獠牙,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喉管,几乎贯穿了脖颈。
暗红的血液喷溅在四周的墙壁和稻草上,早已凝固发黑。
那青铜碎片的形状和锈迹,与郑显正案发现场、护城河童尸指甲缝里残留的,以及霓裳苑那面裂开的青铜镜,如出一辙。
仵作正蹲在尸体旁初步勘验,脸色凝重。
萧以安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枚插在咽喉的凶器,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什么时候的事?看守呢?!都是死人吗?!”
负责看守的狱卒跪在门外抖若筛糠:“回、回王爷,昨夜子时换班前还好好的!今早卯时送饭,就、就这样了!门窗锁链完好,绝无外人闯入痕迹啊王爷!”
“绝无外人?”谢珏冰冷的声音响起。
他已走进牢房,目光扫过狭窄的空间。
他的指尖拂过刘金斗僵硬的脖颈皮肤,在靠近耳根下方的位置,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那里,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小的红点,像是被什么极细的针尖刺破。
谢珏的目光移向牢房上方那扇仅容猫鼠通过的,用于通风换气的小气窗。
窗棂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但其中一根铁条下方,似乎有一道极其新鲜的、细微的刮擦痕迹。
他站起身,走到气窗下方,抬头凝视着那狭窄的孔洞。
冰冷的地牢寒意,似乎更重了几分。
“灭口。”谢珏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牢房中。
他转向脸色铁青的萧以安,目光沉凝:“王爷,凶手不仅猖狂,而且……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萧以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查!给本王把玄镜司上下,所有能接触到证物房、能靠近这牢房的人,尤其是昨夜值守的,全部筛一遍!”
“是!”校尉和狱卒凛然应命。
·
“王爷,谢大人!江南急报!”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几乎是扑进牢房,双手呈上一支细小的铜管,管口封着玄镜司特有的火漆。
萧以安一把抓过,捏碎火漆,抽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素笺。
谢珏已无声地站到他身侧。
素笺展开,是白秦之特有的、略带潦草却筋骨分明的字迹:
“抵宣州,暗查官窑。账目有异,去岁‘朱矶泥’入库三千斤,出库仅一千五。损耗之巨,非寻常。更奇者,耗损项下密记双鱼纹样,与玉佩残片纹路暗合。泥流指向长安,慎查旧年水脉图。秦之手书。”
“双鱼纹样,泥流指向长安……”
萧以安瞳孔骤缩,猛地抬头看向谢珏。
“江南的泥,果然流进了长安的坑!”
谢珏接过素笺,指尖在那“双鱼”二字上重重划过,留下清晰的印痕。
无数断头的线索,缠绕成令人窒息的死结。
·
“以安,谢大人。”
赵承宣紧随其后进入大牢,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兴奋,打破了沉寂。
他快步走进萧以安,手里捏着一卷薄薄的、边缘磨损的旧册子,脸上是连日奔波的疲倦,眼睛却亮得惊人。
“有眉目了!”
谢珏倏然抬眼。
“我顺着那青铜匣子的线索,又细细筛了一遍工部旧档和与内务府有往来的皇商名录,”
赵承宣将册子摊开在谢珏面前,手指点着其中一行模糊的小字,“看!景隆七年,内库曾有一批前朝遗留,材质不明的‘杂铜器皿’因库房修缮潮湿受损,报损核销。”
“核销单上经办人署名,吴有德!落的是内侍监的印。”
“吴有德?”谢珏眉峰一蹙。
“对,就是这个名字!”
赵承宣语速加快,“我又暗查了内侍监的记档。景隆七年,确有个叫吴有德的老宦官,时任内库司库副使。但此人,在报损核销后不久,便因失足落井而亡,死无对证!更蹊跷的是,”
他压低声音,“我去查访了当年几个可能知情的老内侍,其中一个住在城西养老的,酒后失言,提到吴有德落井前,曾私下处理过一批见不得光的旧铜。”
“似乎偷偷运出了宫,并未真正销毁!交接的地点,就在,”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册子末尾一个模糊的地名上:“永昌坊!”
“靠近漕运废弃旧码头的广源货栈!那地方荒废多年,早就没人管了!”
永昌坊,广源货栈。
废弃的漕运码头。
谢珏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素笺,手指点在“泥流指向长安,慎查旧年水脉图”上,脑中飞速运转。
青铜镜、护城河、祭祀坑、朱矶泥……
一幅被遗忘的水道脉络图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前朝为引渭水入皇陵区,曾开凿潜龙渠。”
谢珏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本朝定鼎后,此渠因淤塞及忌讳,大部废弃填埋。唯余城西通化门附近,一段残渠连通护城河支流,因其隐蔽,常为漕运司私船偷运灰货所用。”
“那祭祀坑旁的旧河道,正是潜龙渠的残段。运泥之船,必走此道!”
他猛地抬头,“王爷,吴公公,极可能藏身于此处转运点!”
“点齐人手!”
萧以安再无半分犹豫,抓起案上佩刀,眼中燃起熊熊战意,“本王亲自去会会这位吴公公!”
萧以安的披风如墨云般扬起,带起冰冷的尘埃。
“去永昌坊广源货栈!封锁所有出入口,遇抵抗者,一律缉拿!”
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
·
永昌坊深处,靠近浑浊护城河支流的废弃地带。
昔日的漕运码头早已破败不堪,寒风卷着河水的腥臊和垃圾**的恶臭,呜咽着穿过空荡的街巷。
高耸的砖墙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墙头瓦楞间杂草丛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玄镜司的缇骑,悄无声息地将货栈前后门及相邻巷口死死封住。
冰冷的弩箭上弦,箭头在阴霾天光下闪烁着寒光。
谢珏与萧以安并肩立于正门前。
“王爷,谢大人,都布控好了。三间仓房,中间那间有微弱烟气透出,似有人迹。”
一名缇骑校尉压低声音回禀。
萧以安微微颔首,目光沉凝。
他抬手,做了一个“合围,准备强攻”的手势。
就在此时。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码头的死寂。
中间那间仓房那扇看似沉重的破木门,竟被人从里面猛地推开。
一个瘦小的身影踉跄着冲了出来。
是个孩子!
他穿着单薄的破旧棉袄,小脸冻得青紫,满脸惊恐的泪痕,拼命地朝着栈桥的方向跑来,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孩子!”
萧以安低呼一声,心瞬间揪紧。
几乎在孩子冲出的同一刹那,一道佝偻瘦削的身影紧随其后从门内扑出。
他披着一件肮脏宽大的黑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苍白的下巴。
身形虽佝偻,速度却快得惊人,枯瘦如爪的手直抓向孩子的后心。
“放箭!救人!”
萧以安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咻!咻!咻!
数支弩箭撕裂寒风,精准地射向那扑出的黑影。
角度刁钻,封死了他抓向孩子的路线。
黑影身形诡异地一扭,如同没有骨头的蛇,竟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大部分箭矢。
只有一支弩箭擦着他的斗篷边缘掠过,带起一溜破布。
他被迫放弃抓向孩子,枯爪般的手在腰间一抹,一道乌光闪电般射向离孩子最近的一名缇骑。
“小心!”
谢珏看得分明,那乌光赫然是一枚边缘锋利的青铜碎片。
那名缇骑反应极快,举刀格挡。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青铜碎片被磕飞,但缇骑也被震得手臂发麻,连退两步。
趁此间隙,孩子已经连滚爬撞地扑到了栈桥边缘,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拿下!”
谢珏从土墙后掠出,玄色披风在风雪中展开,直扑那黑影。
佩刀化作一道雪亮匹练,当头斩下。刀锋破空,发出尖锐的厉啸。
萧以安紧随其后,短弩抬起,眼神死死锁定那道鬼魅般的黑影,寻找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那黑影发出一声嘶哑难听的怪笑,面对谢珏这凌厉无匹的一刀,竟不闪不避。
他枯瘦的手从斗篷下闪电般探出,手中握着的,赫然又是一枚边缘磨得极其锋利的青铜碎片。
他竟以这小小的碎片为刃,悍然迎向谢珏的刀锋。
叮!
咔嚓!
刺耳的金铁摩擦碎裂声响起。
谢珏灌注全力的一刀,竟被那枚小小的青铜碎片精准地格挡住。
巨大的力量碰撞下,青铜碎片瞬间崩裂成数块,但谢珏的刀势也为之一滞。
黑影借着这反震之力,身形如同鬼影般向后飘退,同时左手在宽大的斗篷下一扬。
“谢珏小心!”
数点细小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青铜碎屑,如同毒蜂般朝着谢珏的面门激射而去!
速度快得惊人!
谢珏瞳孔骤缩。
刀回防不及。他猛地偏头,同时左手宽大的袍袖急卷,试图格挡。
噗!噗!噗!
大部分碎屑被他险之又险地避开或扫落,但仍有两点寒星,穿透了袖袍的阻碍。
一点深深钉入他左臂外侧,剧痛传来。
另一点则擦着他颈侧飞过,带起一串细小的血珠。
就在谢珏因剧痛和那擦颈而过的死亡寒意身形微顿的刹那。
一直如同毒蛇般潜伏在仓房阴影角落的另一个身影动了。
此人一直无声无息,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动作快如闪电,手中端着一具早已上弦、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劲弩。
在弩机扣动的轻微“咔哒”声响起的同时,萧以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谢珏的方向猛扑过去。
墨狐裘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利器入肉声,清晰地传入谢珏耳中。
紧接着,是萧以安压抑到极致的、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谢珏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自己身侧,将他撞得一个趔趄。
同时,温热的液体瞬间溅到了他的脸上、颈间,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他猛地回头。
看到的是萧以安近在咫尺的、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那双面对他时总是含着慵懒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因剧痛而睁得滚圆。
萧以安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仰倒,左肩后侧的位置,迅速洇开一团刺目惊心的,不断扩大的暗红色。
一支通体乌黑的短小弩箭,深深没入他的左肩,只余下一小截冰冷的箭羽。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萧以安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殿……下?”
谢珏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控制的颤抖,几乎不成调。
“王爷!!”
周围的缇骑这才从这电光火石般的剧变中反应过来,发出惊怒交加的吼声。
弩箭如同暴雨般射向那放冷箭的阴影和正欲扑向孩子的黑影。
“走!”
那人猛地对着吓呆了的孩子嘶吼一声,声音尖锐刺耳。
他枯瘦的手一扬,数枚青铜碎片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向谢珏和冲上来的缇骑。
同时,他身形向后急退,枯爪在仓房墙壁某处狠狠一拍。
轰隆。
一道隐蔽的翻板陷阱瞬间在缇骑前方的地面塌陷下去。
趁着这瞬间的混乱,吴公公一把抓起呆愣的孩子,如同鬼魅般撞开仓房后墙一处早已腐朽的破洞,身影一闪,消失在风雪弥漫的河滩深处。
“追!” 缇骑们怒吼着,分出一部分人绕过陷阱追击,另一部分人则焦急地冲向谢珏和萧以安。
谢珏根本没有理会逃走的吴公公和孩子。
陷阱塌陷的烟尘尚未散尽,他已抱着萧以安冲到了相对安全的栈桥下方。
“殿下!殿下!”
谢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
萧以安身上的墨狐裘已被鲜血浸透了大半,触目惊心。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而急促,眉头因剧痛紧紧锁着。
谢珏一只手死死地搂住萧以安瘫软的上身,另一只手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颤抖着。
却又异常精准地狠狠摁压在萧以安那恐怖的伤口周围。
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手掌,黏腻滚烫。
“呃……”
萧以安似乎被剧痛刺激得恢复了一丝意识,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却无力睁开。
谢珏猛地俯下身,几乎是半跪在萧以安身侧,染血的手颤抖着,想碰触那苍白的脸,却又怕加重他的痛苦,僵在半空。
“殿……下?”
谢珏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坚持住……看着我……看着我!”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萧以安脸上,看着他因失血而失去生气的唇色,看着他眉宇间凝聚的痛苦。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的理智。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这个人,对他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王爷,不仅仅是上官……
他不能失去他……
“药来了,谢大人!”
一名缇骑终于连滚爬撞地送来了急救的金疮药和干净的白布。
谢珏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把夺过药瓶,咬开塞子。
他强迫自己颤抖的手稳定下来,用最快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将大量止血药粉倒在萧以安前后两处狰狞的伤口上。
药粉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但他毫不停顿,继续倒。
然后,他抓起刚撕下带着体温的官袍内衬布料,手忙脚乱却又异常小心地,一圈圈缠绕在萧以安肩背的伤口上,试图压迫止血。
每一次缠绕,都仿佛勒在他自己的心上。
“快,备车,去最近的济世堂!” 谢珏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萧以安打横抱起,用自己的体温尽量温暖着他冰冷的身体,朝着马车奔去。
来啦来啦~
关于吴公公的线索第一次出现是在第27章
我们以安不会出事的 应该能看出来也在慢慢收尾了
今天两本都写了4000 !!奖励自己吃顿好的[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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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墨裘溅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