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剑拔弩张的死寂时刻,一阵突兀而清脆的碎裂声,猛地从御座后那架十二扇紫檀木嵌螺钿花鸟屏风深处传来。
像是瓷器狠狠砸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伴随着一声短促、压抑到极致的的呜咽,旋即又被死死捂住,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是西苑静思堂的方向。
那孩子!
萧以安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谢珏跪在地上的身影也骤然绷紧,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承庆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死死盯着萧以安肩头那不断扩大的、刺目的血迹,又仿佛穿透他,看到了屏风后那个瑟瑟发抖的瘦小身影。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压得人喘不过气。
“好……好一个稚子何辜!好一个公道!”
承庆帝的声音像是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缓缓站起身,明黄的袍袖拂过御案,一步步走下丹墀,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
他在萧以安面前站定,帝王高大的身影带着山岳般的威压。
“安儿,”承庆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复杂情绪,
他的目光掠过萧以安苍白的脸,那眉宇间依稀有着长姐年轻时的影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痛楚的柔软,快得如同错觉。
“朕把纵得你无法无天,就是不想你卷进来!”
承庆帝的声音陡然转厉,“可你呢?为了一个谢珏,为了一个不知根底的孩子,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值得吗?!”
他猛地抬手,指尖几乎戳到萧以安肩头那片洇开的血迹上,帝王的威仪中混杂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属于长辈的怒其不争。
“你告诉朕,值得吗?!”
肩头的剧痛和帝王话语中沉甸甸的亲情与失望,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萧以安心口。
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头腥甜翻涌,却死死咬着牙根。
在谢珏惊急欲起扶住他的瞬间,萧以安猛地挣脱,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膝盖撞击的闷响令人心头发颤。
“舅舅!”
萧以安抬起头,额上冷汗涔涔,眼神却亮得骇人,带着孤狼般的决绝。
他竟不顾君臣之礼,颤抖着手,猛地扯开了自己狐裘的系带,又奋力撕开肩头染血的中衣。
动作粗暴,牵动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臂膀。狰狞的箭疮暴露在御书房明亮的灯火和帝王震惊的目光之下。
那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周围一片紫黑肿胀,敷着的褐色药膏被新涌出的鲜血冲刷得一片狼藉。
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在沉香的暖阁中弥漫开来。
“这一箭!”
萧以安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血沫,他指着自己肩头那可怖的创口,目光却死死锁住承庆帝。
“那老阉奴的袖箭!它本该射穿的是谢珏的心口!”
他猛地转头,看向一旁脸色煞白、欲冲上前的谢珏,眼中是燃烧一切的烈焰,
“舅舅问我值不值?那我告诉您!值!”
他喘着粗气,肩头的血顺着臂膀蜿蜒流下,滴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绽开一朵朵细小的、刺目的红花。
“我萧以安烂命一条!死了便死了!可谢珏不能死!玄镜司不能倒!这桩桩件件泼天的血案不能沉!那孩子…”
他声音陡然哽咽,带着无尽的悲愤,手指颤抖地指向屏风后呜咽声传来的方向,
“…更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宫里!舅舅!您今日若执意要用那孩子的血去填朝堂的窟窿,去堵天下的悠悠众口!行!”
他猛地挺直染血的脊梁,一字一顿,如同泣血:
“那就先从我萧以安的尸身上踏过去!用我的血,给那孩子铺条活路!”
“殿下!”
谢珏再无法克制,低吼出声,猛地扑跪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萧以安摇摇欲坠的身形。
他双手死死按住萧以安血流如注的肩头,试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止住那奔涌的鲜红。
触手一片滚烫粘腻,那温度灼得他心胆俱裂。
他抬起头,望向御座方向,素来沉静无波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
“陛下,王爷伤重!求陛下开恩,传太医!臣愿以性命担保,此童交由玄镜司,必……”
“够了!”
承庆帝的断喝震得烛火狂跳。
他看着金砖上迅速蔓延的、属于自己亲外甥的鲜血,看着那张因失血和剧痛扭曲却依旧倔强不屈的脸,看着谢珏那双染满殷红、因恐惧而赤红的眼睛……
帝王脸上那滔天的暴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近乎苍凉的疲惫。
他缓缓闭上眼,仿佛被那刺目的红灼伤,屏风后孩子压抑的抽泣声像细针扎进耳膜。
许久,久到萧以安眼前发黑,身体无力地倚进谢珏支撑的臂弯。久到谢珏按住伤口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节惨白。
承庆帝终于睁开眼。
他缓缓走回御案后,并未落座,只是拿起案头一只温热的明黄釉参汤瓷盅。
他沉默地绕过御案,走到跪地的两人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住血泊中的外甥和护着他的臣子。
他没有看谢珏,目光只沉沉落在萧以安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
那眼神复杂,有未消的余怒,有深切的痛心,有帝王冰冷的权衡。
最终,沉淀为一丝无可奈何的、属于血脉亲长的沉重。
承庆帝俯身,将那盅犹自散发着热气的参汤,轻轻放在萧以安面前染血的冰冷金砖上。
“安儿,”帝王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心血,沉甸甸地砸在萧以安心头。
“把这盅汤喝了。滚回你的王府去,好好养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裸露的、可怖的肩伤,又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血污,看到了更久远的时光。
“你以为,朕当初为何硬要把玄镜司这烫手山芋,塞给你这混世魔王?”
承庆帝的声音带着一种自嘲般的锐利,深深刺入萧以安迷蒙的眼底。
萧以安因失血而混沌的思绪被这句话刺得一激灵,茫然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承庆帝背过身,负手望向御书房高悬的“正大光明”匾额,明黄的袍袖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孤寂。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追忆的沉痛:
“你母亲,朕唯一的亲姐姐,她走的时候,你才那么一点大。”
帝王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孩童的高度,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拉着朕的手,气都喘不匀了,眼睛里全是泪,全是放不下……放不下她这没了爹娘的小猢狲。她求朕,不是求你富贵无极,不是求你位极人臣,她只求朕一件事……”
“她求朕,护着你,让你做个逍遥自在的富贵闲王。一世平安喜乐,离这吃人的朝堂越远越好!永远别沾这潭浑水!”
萧以安浑身一震,母亲模糊而温婉的容颜在记忆深处一闪而过,牵扯出尖锐的痛楚,比肩头的箭伤更甚。
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朕答应她了。”
承庆帝的声音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朕把你捧在手心里养大!让你斗鸡走马、挥金如土,就是不想你卷进来!不想你像你爹……像……”
他猛地刹住话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旁脸色煞白的谢珏,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可安儿……你来告诉朕,这世道,真能容得下一个只知享乐、毫无根基的闲散王爷,一世无忧吗?”
承庆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洞悉世情的冷酷。
“你父母去得早,安王府这棵大树,看着枝繁叶茂,实则根须浅薄。朝中那些老狐狸,宗室里那些虎视眈眈的叔伯兄弟,你以为他们真把你当回事?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一块镶着金边的肥肉!一个最好拿捏、用来试探朕心意、甚至搅动风云的……上佳棋子!”
“棋子”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冰锥,狠狠扎进萧以安心底。
萧以安想起过去那些看似热情的结交、别有用心的奉承、暗藏机锋的试探……
承庆帝一步步走近,停在萧以安面前,居高临下,目光如炬,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那点侥幸彻底烧穿:
“朕把你塞进玄镜司,不是指望你立刻就能匡扶社稷、洞察奸邪!朕是要给你一层护身的铠甲!一层天子鹰犬的皮!”
他的手指,虚虚点向萧以安染血的肩头,又仿佛点在玄镜司那象征权柄的令牌上。
“玄镜司提举,位不高,权却重!直奏于朕,监察百官。这层身份,就是一道护身符!一道让那些想拿你当棋子的人,不得不掂量掂量后果的符!朕要让他们知道,动你萧以安,就是动朕的眼睛,就是与天子作对!”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沉重,目光灼灼地盯着萧以安:
“朕要你在这泥潭里,自己学会站稳,学会看人,学会分辨忠奸,学会握住足以自保、甚至足以反击的力量!而不是永远躲在朕的羽翼下,做一个随时可能被人拖出去当枪使、当替罪羊的金丝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以安裸露的、狰狞的肩头,又仿佛穿透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回去罢,回去养伤。至于那个孩子……”
承庆帝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自有安排。你今日这番话,朕听进去了。稚子无辜,朕不会要他的命。”
一丝微弱的希冀刚在萧以安眼中燃起,承庆帝接下来的话却将他打入更深的冰窖:
“但把他交给你?呵……”
帝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讥讽,只有深重的、属于上位者的清醒与冷酷。
“养一个活人,安儿,”
“可比养你这身伤……难上千百倍。那是一条命,是活生生的担子,是甩不脱的责任,更何况那孩子这样的身份。”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帝王的威仪重新笼罩周身,语气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告诫:
“回去。好好想想朕的话。想清楚,你要的到底是什么。想清楚,你……到底担不担得起!”
他不再看萧以安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谢珏紧绷如弓弦的身影,转身,明黄的袍袖拂过冰冷的空气。
“李德全。”
承庆帝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威严,“传朕口谕:安王伤重,需静养。着太医院院正亲往王府照看。谢卿,”
他脚步微顿,却未回头,“玄镜司侦办青铜镜案,七日之期……朕再予尔等三日宽限。十日之内,朕要看到水落石出!”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
“摆驾。”
沉重的脚步声伴着帝王的仪仗,消失在御书房深处的回廊。
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最后的光线。
来啦~差点没在今天写完(qwq
起章节名字好难好难……
舅舅其实也很无奈、矛盾。朝堂上的事情并不是他的一言堂。他想要做到承诺护以安一世平安,但如果只是将以安当作闲散王爷反而是害了他。所以只有以安自己羽翼丰满,才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以安也才能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
这一卷应该快了完了。
大家晚安呀!早点休息哦>v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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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上佳棋子(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