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以安烦躁地将一份卷宗摔在紫檀木大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江南织造局,朱矶泥。白纸黑字的贡品调拨单子呢?运往何处?经手何人?难道都长了翅膀飞进那前朝的祭祀坑里了?!”
谢珏端坐下首,他面前摊着祭祀坑带回的证物图样:
暗红的朱矶泥块、扭曲的青铜熔渣、尤其是那半枚温润却透着诡谲的双鱼望月佩拓印。
闻言,他抬眸,声音平稳无波:“王爷息怒。江南道距京千里,年关水路陆路皆已封冻,公文往来至少月余。织造局盘踞江南百年,树大根深,账目若真有问题,必也粉饰得滴水不漏。强索硬要,恐打草惊蛇。”
“那便坐等?”
萧以安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上冰冷的玉佩拓印。
“这鬼东西一日不明,本王这年都过不安生!”
“非是坐等。”
谢珏的目光转向一直抱臂靠在梁柱旁,安静得出奇的白秦之。
白秦之今日换了件半旧的墨蓝棉袍,肩上依旧挎着那个鼓鼓囊囊的青布褡裢,狭长的凤眼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白先生,”谢珏开口,“江南道水路虽封,但江湖自有江湖的路子。您精于药石,行踪不定,对三教九流、漕运黑市,想必比玄镜司的公文快马更熟络几分?”
白秦之像是被惊醒,抬眼看向谢珏,又扫过萧以安焦灼的脸,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谢大人好算计。这是要把我这山野郎中当探马使唤了?”
“秦之!”
萧以安眼神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若能走一趟江南,查明这朱矶泥的猫腻,本王必有重谢!玄镜司的腰牌随你用,沿途州府,任你调遣!”
“重谢倒不必。”
白秦之慢悠悠地站直身体,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落在案上那朱矶泥的图样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快得让人抓不住。
“江南……我确实有些故旧。”
他那肩头褡裢沉甸甸的,不知又塞进了什么古怪家什。
“宣州……呵,巧了不是?”
白秦之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狭长的凤眼扫过萧以安和谢珏,“那地方,我熟。十几年前,家父曾在宣州府衙做个不入流的小书办,后来嘛……”
他语焉不详地顿住,眼中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痛楚,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织造局那些老爷们的嘴脸,我梦里都描摹过千百遍。这趟差事,舍我其谁?”
萧以安眉头微蹙,看向白秦之:“秦之,你……”
他隐约知道白家当年在宣州似乎遭过变故,白秦之才流落江湖,却从未听他细说。
白秦之摆摆手,脸上又浮起那点惯常的、带着疏离的浮滑笑意,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沉痛从未存在。
“王爷放心,命硬着呢。快过年了,这江南的年礼,我替玄镜司去收一收。”
“好。”
萧以安不再多问,拍案定音,“需要多少人手?何时动身?”
“人多眼杂,反是累赘。”
白秦之断然拒绝,拍了拍肩上的褡裢。
“一人一马,轻装简从。年关将近,各处盘查松懈,正是好时机。今日晚些便走。”
他顿了顿,看向萧以安,语气难得认真。
“安王,京里这摊子,水深得很,你……和谢大人,多加小心。”
“放心。”萧以安重重点头。
·
戌时末,正阳门外。
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停在道旁,马鼻喷着团团白气。
白秦之紧了紧身上半旧的棉袍,将肩上沉重的褡裢扶正,里面塞满了药瓶、银针和几包萧以安硬塞的黄金。
“就送到这儿吧。”他回身,看着风雪中并立的两人。
萧以安裹着厚实的银狐裘,俊朗的眉宇间笼着挥之不去的沉郁。谢珏只一袭靛青常服,肩头落了一层薄雪,沉默地望着南方的黑夜。
“水路虽封,陆路难行,但年前必到。”白秦之的声音穿透风雪。
他话锋一转,狭长的凤眼扫过两人紧绷的脸,带了点熟悉的戏谑。
“倒是你们俩,整日里眉头锁得比国库的铜柜还紧。今儿可是祭灶,送灶王爷上天的好日子。满街的糖瓜粘糕,热腾腾的羊汤,真不去沾点烟火气?案子是铁打的,人可不是。”
萧以安一愣,随即嗤笑:“白大神医这是悬壶济世,悬到本王头上了?”
谢珏没接话,只微微侧首,目光落在萧以安冻得微红的耳廓上。
远处城门内,隐约传来孩童追逐笑闹和零星的爆竹声,暖黄的光晕从街巷深处晕染开,与城外无边的风雪黑暗格格不入。
“知道了。”
谢珏忽然开口,声音沉静,却比风雪暖上三分,“路上当心。”
白秦之哈哈一笑,不再多言,转身利落地钻进马车。
车帘落下,车轮碾过冻硬的官道,辘辘声响,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风雪织就的厚重帘幕之后。
城门口悬着的两盏灯在风中剧烈摇晃,昏黄的光圈将两人身影拉长又揉碎。
萧以安呵出一团浓白的雾气,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低声嘟囔:“这家伙,嘴还是这么欠。”
·
长街两侧,积雪被清扫堆在道旁,家家户户门前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祈福纳祥的桃符。
空气里弥漫着烤饼、炖肉和糖炒栗子的甜暖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硫磺味。
那是小孩子们提前偷放的零星爆竹残留的气息。
年关将近,人间烟火气正浓。
“下车走走,透口气吧。”
他们还是听取了白秦之的建议,回程的马车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巷停下。
萧以安唇角噙着一丝惯常的慵懒笑意,目光扫过谢珏紧蹙的眉头。
“谢卿这一路绷着脸,活似这满城百姓都欠了玄镜司八百吊钱。知道的明白你在忧心国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拉你来抄街市呢。”
谢珏抬眼,对上萧以安带着几分促狭笑意的目光。
那目光深处,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皇陵废河畔的发现太过沉重。
那半枚玉佩如同巨石压在心头,江南织造局的影子更让案情扑朔迷离。
此刻置身于这充满年节暖意的喧嚣街市,感受着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
看着灯火下言笑晏晏的萧以安,紧绷的心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有了些微的松动。
谢珏低声道:“王爷说笑了。下官只是,思虑案情。”
“案子要查,饭也得吃,气也得喘。”
萧以安不由分说,带着他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
“走,带你瞧瞧这长安城年节下的热闹,也沾沾这人间喜气,驱驱咱们身上那皇陵带回来的阴寒晦气。”
·
东市夜市,正是最热闹的时辰。
各色灯笼高悬,将飘落的雪花映照得如同纷飞的碎金。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说书人醒木拍案的脆响、还有远处勾栏瓦舍隐隐传来的丝竹管弦,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市井交响。
人流如织,摩肩接踵,蒸腾的热气与食物的香味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弥漫。
谢珏被动地跟着萧以安在人潮中穿行,玄色的大氅下摆不时被拥挤的行人蹭到。
他素来不喜这等喧嚣场合,习惯性地维持着周身清冷疏离的气场。
眉头微蹙,目光下意识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人流,带着玄镜司官员特有的警惕。
然而,这满目的红火热闹,这喧嚣的人间烟火,终究还是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将他从那个只有血腥、阴谋与冰冷前朝遗物的世界里,暂时地、强硬地拉了出来。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冰糖葫芦儿!又脆又甜!红红火火过大年喽!”一个洪亮的吆喝声穿透喧嚣。
一个扛着巨大草把子的老汉迎面走来。
那草把子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插满了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
颗颗饱满的山楂滚圆通红,裹着厚厚一层金黄透亮的冰糖脆壳,在四周灯笼暖光的照耀下,折射出诱人无比的光泽。
萧以安眼睛一亮,长腿一迈便挤了过去。
“老丈,来两串!挑那糖壳裹得最厚最亮的!”
“好嘞!贵人您拿好!”
老汉麻利地拔下两串最大最红的,笑眯眯地递过来。
萧以安付了铜钱,转身,将其中一串不由分说地塞到谢珏手里。
那冰凉细长的竹签入手,带着外面天寒地冻的冷意,可顶端那红艳艳、亮晶晶的果子,却又散发着暖融融的甜香。
“喏,尝尝。”
萧以安自己先咬了一口,金黄的糖壳发出清脆悦耳的“咔嚓”碎裂声,裹着里面酸甜的山楂果肉。
他满足地眯起眼,俊朗的眉眼在灯火下舒展开来,带着纯粹的、近乎孩子气的愉悦。
“寒冬腊月里,再没比这串红果儿更能暖人心的东西了。”
谢珏握着那串冰凉又带着暖意的糖葫芦,有些无措。
他幼时家逢巨变,颠沛流离。
母亲沈棠带着他和年幼的妹妹谢瑜艰难求生,能吃饱穿暖已是奢望,何曾有过在年节下举着冰糖葫芦闲逛的童趣。
入仕后更是律己刻板,这等街边小食,早已被他归为“非君子所好”之列。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鼻端萦绕的甜蜜果香,与萧以安那毫不掩饰的满足笑容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陌生而强烈的冲击。
他迟疑着,在萧以安含笑的目光注视下,终究低下头,试探着轻轻咬了一口那晶莹的糖壳。
“咔嚓。”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在周遭的喧嚣中几乎微不可闻,却清晰地炸响在谢珏的耳畔。
冰凉坚硬的糖壳瞬间碎裂,甜蜜漫过舌尖。
紧随其后的,是山楂果肉那鲜明的、带着勃勃生机的酸。
一股暖意,似乎真的顺着喉咙,悄然流向了冰冷的四肢百骸。
“如何?”
萧以安含着笑意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谢珏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又轻轻咬了一小口。
这一次,动作自然了些许。
他微微低着头,灯火的光晕勾勒着他清俊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恰好掩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澜。
“咔嚓。”
又是一声细微的糖壳碎裂声。
灯火阑珊,人声如沸。
他举着那串红艳如火的冰糖葫芦,站在喧嚣的暖光里,舌尖是陌生的酸甜,身侧是那人带着笑意的目光。
白日里皇陵废河畔的阴风鬼影、那半枚染血玉佩带来的刺骨寒意、江南织造局如乌云压顶般的疑云……
在这一刻,竟被这人间最寻常不过的一串红果儿,短暂地隔开了。
萧以安看着他低头安静吃糖葫芦的模样,那层拒人千里的清冷疏离似乎被糖壳的脆响敲开了一丝缝隙,露出底下一点难得的、近乎温顺的柔软。
心头像是被那暖融的灯火和糖霜的甜意熨帖了一下,连日来的沉重和案情的阴霾似乎也散去了几分。
他眼中笑意更深,自己也咬了一大口,糖渣沾在唇角也浑不在意。
“这就对了嘛!”
萧以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拂过谢珏大氅肩头落下的一小片晶莹的雪花。
指尖隔着衣料,似乎能感受到对方肩胛的轮廓,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案子再大,天塌不下来。该查的查,该吃的吃。走,前头好像有耍百戏的,去看看!”
他不由分说,虚虚握着着谢珏的手腕,带着他继续汇入那温暖、喧嚣、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灯河人海之中。
谢珏被他带着向前,脚步微微一顿,低头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腕。
他终究没有挣开,任由那点带着暖意的力道牵引着,融入了这片属于世俗的、活生生的热闹里。
来啦来啦~差点没赶上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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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