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落定,如同在心湖中投入一颗沉甸甸的定石,表面的涟漪渐渐平息,深处却沉淀下不可移转的重量。鹿时不再与脑海中偶尔泛起的、属于“陆时”的残影搏斗,她学会了与它们共存,像对待窗外偶尔掠过的不识名姓的飞鸟,任由它们来去,不再执着于探究其踪迹。
这种内在的“不作为”,反而带来了一种奇异的稳定感。她依旧是那个观察力敏锐、处事果断的鹿时,只是在面对齐淮之时,那份因记忆混乱而曾有的割裂感,化作了更深沉、也更隐晦的流连。
生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柔地抚平,褶皱仍在,却不再刺痛。直到俞时涵要出国的消息,像一颗小石子,在这片趋于平静的水面上,漾开了新的、复杂的波纹。
消息是宋礼卿带来的。
一个午後,她们刚结束一堂专业课,抱着书本走在爬满藤蔓的长廊下。
“听说了吗?你那个哥哥好像要走了。”宋礼卿的语气带着些许唏嘘,“去英国,手续办得很快,好像就下周的航班。”
鹿时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阳光透过藤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她这才记起来,朱建当时那个项目,好像是宋礼卿专业的校企合作的企业竞标……
她“嗯”了一声,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对于俞时涵,她的感情是复杂的。那个心思深沉、行事带着明确目的性的男人,曾将她置于险境,却也在她住院时支付了所有费用,留下了那两个被她丢弃的丑橘,以及一份沉默的、带着歉意的补偿。
他们之间,从那时开始就掺杂了太多算计与不得已,早已算不清谁欠谁更多。
“你们……那之后还有联系吗?”宋礼卿小心地问。
鹿时摇了摇头,目光掠过廊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晚樱,花瓣边缘已微微卷曲,显露出颓势。
“没有。”她回答得干脆。这是实话。
自医院一别,他们再未有过任何形式的联络。那笔医药费,在鹿时的心里像一道无形的分界线,划清了彼此的牵扯。
她以为这场无声的道别早已完成。
直到俞时涵的短信抵达她的手机,简洁,直接,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周五下午三点,机场T2航站楼国际出发。如果方便,见一面。」
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没有署名。
鹿时看着那行字,指尖在屏幕上方停留了片刻。
去,或不去?理智告诉她,让一切停留在医院那一刻的静默是最好的结局。但内心深处,某种更微妙的情感,或许是源于对一段算不上亲人却也并非陌路的关系的尊重,或许是出于一种对过往以及“陆时”的正式告别仪式感,让她最终回复了一个字:
「好。」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江黎青。
在发出回复后,她鬼使神差地给江黎青发了一条信息:「周五下午俞时涵飞机,我去送一下。」
江黎青的回复来得很快,同样简短:「几点?我陪你。」
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提供了一个沉默而坚实的陪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江黎青真正了解她与俞时涵之间那些事的前因后果,也只有他明白,这场道别对她而言,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
周五的午后,天色有些阴沉,云层低垂,酝酿着一场暮春的雨。
鹿时穿了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额角被碎发遮掩的细小伤疤早已愈合,只留下一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痕迹。
江黎青在校门口等她,依旧是那副清爽利落的样子,倚在车门边,看到她出来,很自然地为她拉开车门。
去机场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车载电台播放着舒缓的爵士乐,与窗外飞速倒退的、灰蒙蒙的街景形成一种奇异的协调。
“其实你可以不用来的。”鹿时看着窗外,轻声说。
江黎青目视前方,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你自己来,我不放心。”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有些场面,多个人在旁边,反而没那么尴尬。”
鹿时明白他的意思。
她和他之间,从来不需要过多解释,可惜怎么这么好的关系也被自己搞的那么乱了。
到达机场T2航站楼,国际出发大厅里人来人往,弥漫着离别的匆忙与感伤。
他们很容易就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找到了俞时涵。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大衣,身边放着一个低调的行李箱,身形挺拔,气质清贵,在熙攘的人群中依然显得格格不入的醒目。
他看到鹿时,以及她身边的江黎青,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他朝他们微微颔首。
“来了。”他的目光落在鹿时脸上,很短暂,像羽毛拂过,没有过多停留,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嗯。”鹿时站定,与他隔着几步的距离。
她注意到他比上次见时清瘦了些,下颌线更加清晰,眼神里那种惯常的、运筹帷幄的锐利似乎也收敛了许多,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一路顺风。”她开口,语气是客气的,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俞时涵点了点头,视线转向江黎青“麻烦你了。”
江黎青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双手插在兜里,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护卫感。
他识趣地退开半步,将主要对话的空间留给他们两人,目光投向远处滚动的航班信息屏,仿佛只是個无关的旁观者。
短暂的沉默在三人之间弥漫。
机场广播用中英文播报着航班信息,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医药费的事情,谢谢。”鹿时率先打破了沉默,她选择了一个最实际、也最能划清界限的话题。
俞时涵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成形的苦笑。
“不必。那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他的声音低沉,“事实上,远远不够。”
他指的是什么,两人心照不宣。是那份将她卷入漩涡的利用,是那份未能周全保护的失职。
鹿时没有接话。
她不想在这个时刻再去追究对错,那已经没有意义。
她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都过去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彼此心湖。
俞时涵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着鹿时,女孩的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怨恨,没有留恋,只有一种经历过风暴后的、真正的释然。这释然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感到一种钝重的无力。
“是啊,都过去了。”他重复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从大衣内侧口袋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用深蓝色包装纸仔细包好的小盒子,递给她。“这个,给你。”
鹿时没有立刻去接,眼中掠过一丝疑问。
“不是补偿,”俞时涵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解释道,“只是一个……纪念品。或许将来某天,你会用得到。”他的话语有些含糊,带着一种意味深长。
鹿时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盒子很轻,触手冰凉,猜不出里面是什么。
“到了那边,一切顺利。”她将盒子握在手中,说出了最后一句祝福。
俞时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包含了许多未竟之言,有歉意,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浓重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爱意。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保重。”他说道,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最后一秒,然后转向江黎青,再次颔首致意。
说完,他利落地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转身,汇入前往安检的人流。他的背影挺直,步伐坚定,没有一次回头,很快便消失在通道的拐角处。
鹿时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直到江黎青走到她身边。
“走吧。”他轻声说。
鹿时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个深蓝色的小盒子。她没有当场拆开,只是将它放进了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
回程的路上,雨终于下了起来。细密的雨丝敲打着车窗,将外界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水彩。鹿时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内心出乎意料的平静。与俞时涵的这场道别,比她想象中更加平和,也更加彻底。
它像是一个正式的句点,为她那段充斥着阴谋、危险与复杂人性挣扎的那件事,画上了终结。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尚未侵扰她时,曾看到的一句话:“每一个告别,都是一个小小的死亡。”
此刻,她仿佛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种东西的逝去,但同时,也有什么东西在新的土壤里悄然扎根。
江黎青专注地开着车,没有打扰她的沉默。他只是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确认她无恙。
车子驶回校区,雨势渐小。
在女生宿舍楼下,鹿时下车,对江黎青说“今天,谢谢你陪我。”
江黎青看着她,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她的脸庞在微光中显得格外干净。他笑了笑,抬手,似乎想习惯性地揉揉她的头发,但手到半空却停住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上去吧,别着凉。”
鹿时点点头,转身走进宿舍楼。她没有回头,因此没有看到江黎青一直站在细雨中,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内,才转身上车离开。
回到宿舍,只有王恣奕在,正戴着耳机看视频。看到鹿时回来,她摘下耳机,随口问了句“下午去哪啦?神神秘秘的。”
鹿时脱下微湿的外套,语气寻常地回答“去机场送了个朋友。”
“哦,就是那个……之前好像来学校找过你几次,长得挺帅但感觉有点深沉的那个?”王恣奕努力回忆着,她对俞时涵印象不深,只记得见过几面。
“嗯。”鹿时没有多言,走到书桌前坐下。
王恣奕见她似乎不想多谈,便识趣地重新戴上了耳机。
鹿时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深蓝色的盒子,放在桌面上。她凝视了片刻,然后慢慢地拆开了包装纸。里面是一个没有任何logo的黑色硬纸盒。打开盒盖,映入眼帘的,并非她预想中的任何贵重物品,而是一枚书签。
书签材质似木非木,似玉非玉,边缘被打磨得十分圆润,触手温凉。最奇特的是,书签的中间,镶嵌着一小片经过特殊处理、被封存在透明树脂中的——一枚印着香樟树叶纹路的戒指。戒指上的钻石保持着光亮,内圈鹿时的名字清晰可见。
书签下方,压着一张对折的白色卡片。鹿时打开卡片,上面是俞时涵那熟悉的、锋利而有力的字迹,只有短短一行字:
「愿新生常青,旧事如叶落。——致鹿时」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鹿时拿起那枚书签,指尖抚过曾经却是短暂闪耀过自己的光芒。香樟树,四季常青,新叶萌发,旧叶凋零。他借这枚书签,回应了她曾经所有的挣扎,也表达了他对她未来的祝福——不必执着于凋零的过去,愿她如这常青之树,永远朝向新生。
这是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充满了隐喻和尊重的礼物。它无关补偿,更像是一个知己,对另一个灵魂的最终懂得与告别。
鹿时将书签轻轻夹进了此刻正在阅读的一本书里。那翠绿的叶片,在泛黄的书页间,显得格外生机盎然。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雨后初霁,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楼下的香樟树被雨水洗涤得苍翠欲滴,新生的叶片在微风中小幅度地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应和着某个遥远的祝福。
旧叶已然落尽,新的篇章,正伴随着夏日将至的气息,缓缓展开。
鹿时知道,她也已准备好,独自一人,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