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的校园像一曲终人散的音乐厅,只剩下空荡的回声。
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仿佛还在耳畔,空气里已经弥漫开漫长假期的慵懒气息。鹿时送走了拖着行李箱、热烈讨论着旅行计划的室友,宿舍骤然安静下来。她站在窗边,望着被烈日炙烤得有些发白的香樟树叶,心里是一种沉淀后的平静。
手机在窗边上震动,屏幕亮起的名字让这份平静泛起一丝微澜。
江黎青。
信息很简短:「考完了?明天下午有空吗?想回一中看看。」
一中,他们的高中母校。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轻易打开了某个装着复杂情绪的匣子。鹿时几乎能立刻读懂这看似寻常邀约背后,那份小心翼翼的、酝酿已久的勇气。
她知道的,从他再次出现在她大学生活里,从他眼神里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从他试图靠近又被她不动声色推开的坚持里,她就知道,有些话,他终究是要说的……哪怕这是虚假的,可谁有说其中没有长出血肉,就如同现在的她。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高中时那场无疾而终的告白和他随之而来的新恋情,大学重逢初期的刻意疏远,食堂那次不欢而散的意外,以及后来因朱建事件才勉强缓和的关系……这一切都像一道道沟壑,横亘在彼此之间。
她的人生早已是一团她自己都理不清的乱麻,何必再将另一个人拖入这虚实难辨的迷局?
可是……
那是江黎青,是贯穿了她青春记忆,无论关系亲疏,总在某些时刻让她感到一丝踏实的存在。
逃避无用,她向来擅长直面。
「好。下午三点,校门口见。」她回复,然后按熄了屏幕。
翌日下午,阳光炽烈。鹿时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浅色牛仔裤,准时出现在一中那熟悉而略显斑驳的校门口。蝉鸣聒噪,空气中浮动着夏日特有的、带着草木蒸腾气息的热浪。
江黎青已经到了,站在老槐树的浓荫下,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和休闲长裤,身姿挺拔。看到她,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带着阳光的味道,却也掩不住眼底那一丝紧张的痕迹。
“来了。”他迎上前,声音比平时略低。
“嗯。”鹿时回以浅笑,语气寻常,“好久没回来了。”
跟门卫打过招呼,两人并肩走进空荡安静的校园。红白跑道被晒得发烫,教学楼窗户紧闭,反射着刺眼的光。
“听说王老师还在带高三,办公室应该没变。”江黎青状似随意地提议,“来都来了,要不要去看看?”
王老师是他们高中时的班主任,一位和善又敏锐的英语老师。
鹿时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好。”
敲开办公室的门,李老师正批改试卷,看到他们,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哎呀,是你们两个!快进来快进来!”
他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带着长辈特有的、善于捕捉细节的审视“真好,都上大学了,看着都成熟了。你们……是一个学校?”
“是,王老师。”江黎青接过话,语气自然。
“哦?”王老师推了推眼镜,看向鹿时,眼神里带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我记得高三那会儿,你们俩坐前后桌,话都不多说一句的。现在倒是一起回来看我了?”
鹿时感到脸颊微微发热,端起李老师倒的水喝了一口,含糊道“正好……都有空。”
王老师笑着,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那时候啊,我就觉得你们俩挺有意思。这小子,明明有时候眼神老往后面瞟,可真让他跟鹿时说点学习以外的话,比登天还难。你呢,又是个闷性子,心里有事也不说。”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江黎青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鹿时则垂下了眼睑,盯着杯中晃动的水纹。空气中弥漫起一种只有他们三人才懂的微妙氛围。
“年轻人啊,”王老师感叹道,眼神慈祥却又洞悉一切,“有时候别想太多,也别太别扭。缘分这东西,绕来绕去,该遇见的总会遇见。”他没把话说透,但那意有所指的语气,让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粘稠了几分。
又闲聊了几句近况,鹿时和江黎青便起身告辞。
王老师送他们到门口,拍拍江黎青的肩膀,又对鹿时温和地说“以后常回来看看。你们两个……好好的。”
那句“好好的”,听起来平常,却仿佛承载了额外的重量。
离开办公楼,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比来时更加微妙。王老师那些意有所指的话,像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在他们周围。
他们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一时无话。
“还记得吗?高二那年运动会,你跑三千米,最后差点虚脱。”江黎青指着空旷的跑道,再次试图打破沉默,声音却比刚才更紧了些。
“记得,你趁乱还给我递了瓶水。”鹿时接话,语气依旧平淡,但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李老师那句“眼神老往后面瞟”,她强迫自己不再深想。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高中时代的零星趣事,气氛看似融洽,却总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绷。鹿时能感觉到江黎青的紧张,他偶尔蜷起的手指,他目光与她接触时快速的闪躲,都像不断蓄力的弓弦。
他有意无意地,将她带向了操场后方那片被高大树木环绕的僻静空地,这里是当年许多心事潜滋暗长的地方。
夕阳开始西斜,光线变得柔和,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面筛下细碎的金色光斑。周围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蝉鸣,像一场盛大告白前的幕间休息。
江黎青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面对鹿时。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点视死如归的决绝。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汲取所有的力量。
“鹿时。”他开口,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哑。
“嗯。”鹿时应道,抬起眼,平静地望进他眼底。她的心跳平稳,没有期待,没有慌乱,只有一种等待判决降临的、近乎冷冽的清明。
“有些话,我憋了很久了。”江黎青的目光灼灼,紧紧锁住她,不容她闪避,“从高中……或者可能更早,我就……我就喜欢上你了。”
他的开场白是比预想的更直接而坦率,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以前是我看不清自己的心。”他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挤出,“拒绝你,是我做过最后悔的事。后来……后来发生的所有事,都让我更清楚地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一直都是。”
他的眼神里翻滚着炽热而真挚的情感,是积压了数年的懊悔,是失而复得的庆幸,是破釜沉舟的表白。
“我知道,过去我让你很难堪,也让我们之间绕了很多弯路。”他顿了顿,目光里带着恳切与期盼,“但是鹿时,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夏日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吹动鹿时的发丝,也吹动了江黎青额前的碎发。他站在那里,像一个交出了所有筹码的赌徒,紧张而期盼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鹿时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江黎青的告白,真挚、热烈,像一团毫无杂质的火焰。若在几年前,这或许是她梦寐以求的回应。可如今,她的心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这团火焰投入其中,只激起一丝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涟漪,便迅速被冰冷的井水吞没。王老师那句“缘分绕来绕去”在她耳边回响,却激不起半点涟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衬得这寂静愈发沉重。
许久,鹿时才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见底,里面有关切,有感激,但更多的是江黎青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疏离与决绝。
“江黎青,”她叫了他的名字,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却也带着不容转圜的坚定,“谢谢你的喜欢,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的开场白,让江黎青眼中炽热的光芒微微晃动。
“但是,”她清晰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江黎青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
“不是因为过去的事。”鹿时抢先一步,打断了他可能出口的辩解或保证,“那些……已经过去了。我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我自己。”
她看着他,眼神复杂,里面翻涌着一种他无法穿透的孤独“我走的这条路,很特别。我的人生……有很多无法与人言说的部分,有很多我需要独自去面对和消化的东西。在这样的状态下,我没有信心,也没有资格,去开始一段认真的感情。那对你不公平。”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像最锋利的刀刃,划开了他所有的期盼“你值得一个更好的,更简单的,能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爱你的女孩。而不是像我这样……连自己都活在迷雾里的人。”
江黎青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的星光彻底碎裂,化为一片茫然的无措和深刻的受伤。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不是因为怨恨过去,不是因为喜欢别人,而是因为……她自己的“路”?王老师那句意有所指的“缘分”,此刻听起来像是一种讽刺。
“我可以等……”他艰涩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可以陪你一起……”
“不要。”鹿时打断他,语气温柔,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不要在我身上浪费你的时间和感情。我们……就停在这里,做普通朋友,是最好的结局。”
她朝他露出一个极淡、却无比真诚的微笑“你会遇到那个真正对的人。而我,会记得,在我的青春里,有一个人叫江黎青,曾经如我预想的真诚地喜欢过我。这份心意,我很珍惜。”
话音落下,空地上只剩下死寂。夕阳的光线变得更加倾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江黎青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紧握的、指节泛白的双手,和微微颤抖的肩膀。王老师办公室里的那份短暂温馨,此刻被对比得无比残忍。
鹿时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江黎青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眶通红,但他强行抑制住了更多的情绪。他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却破碎得让人心疼。
“我……明白了。”三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鹿时,”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执拗的、不肯熄灭的微光,“不管你的路有多难,如果……如果有一天你需要,记得……我还在。”
说完,他不再看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大步离开了这片空地。他的背影在斑驳的树影中显得仓促而孤单,带着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踉跄,很快便消失在林荫道的拐角,仿佛多停留一秒,那强撑的镇定就会彻底崩潰。
鹿时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夏风依旧温热,吹拂着她的白色连衣裙,裙摆轻轻晃动。她看着江黎青消失的方向,心里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反而弥漫开一种空茫的、深沉的怅惘。她亲手推开了一份如此真挚、如此宝贵的情感,为了她那无法与人言说的、注定独行的旅程。
她抬起手,轻轻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有一种细微的、绵长的疼痛,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那份不得不割舍的、沉重而温暖的守护,为了那个被她亲手推入失落之境的、如同夏日阳光般明亮的少年。
王老师那句“好好的”言犹在耳,她却只能选择这样一条让彼此都不再“好”的路。
夕阳彻底沉沦,天边只留下一抹凄艳的晚霞,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校园里的路灯渐次亮起,晕开一团团昏黄而孤独的光晕。
鹿时深吸了一口夏日傍晚微凉的空气,转身,朝着与江黎青相反的校门方向,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去。
她的影子,在身后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沉默的、坚定的同行者,也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将她与那个温暖世界隔开的鸿沟。
一个故事,尚未开始,便已落幕。
而她的路,那虚实交织、前途未卜的路,向着未知的黑暗,沉默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