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镜识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鹿时的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随即又诡异地平息下去,沉淀为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数据洪流冲刷过的意识,如同被暴雨洗涤过的天空,短暂地剔透了所有迷雾。她看见了全部的真相——那个躺在维生舱里、对现实毫无留恋的“陆时”,和此刻在这个虚拟校园里挣扎、困惑、却又莫名贪恋着某些温暖的“鹿时”,本质上是同一条河流,只是流经了不同的河床。
咨询室里安静得只剩下手环持续不断的、细微却尖锐的震动声,像一颗不甘心就此沉寂的心脏。
江镜识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评判,没有诱导,只有一种承载着沉重秘密的等待。他像是宵梧留在这个世界的一个守门人,恪尽职守地递出钥匙,却绝不干涉门内人的选择。
鹿时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目光落在那个不断闪烁红光、震动着的手环上。这小小的装置,连接着两个世界,也连接着她的两种命运。她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按在手环的屏幕上。
震动戛然而止。
红色的警示光熄灭了,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警报从未响起。
江镜识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说话。
“我……”鹿时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那是一种在惊涛骇浪过后,看清了自己最终归宿的平静。
“我想起来了……全部。”
她抬起眼,看向江镜识,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慌乱和割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悲哀与决然的了然。
“现实里的陆时,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她不是在提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那些随着数据流涌入的记忆碎片,拼凑出的是一个灰暗、压抑、孤立无援的人生轮廓。
没有亲人深刻的牵绊,没有朋友温暖的支撑,只有日复一日的空洞和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怀疑。直到……她在网络上遇到了“七槐枝”的文字,那些冷静剖析却又暗含生命韧性的思考,像黑暗中透进来的一缕微光。所以,当齐知秋找到她,提出这个以意识唤醒弟弟的疯狂计划时,那个叫陆时的女孩,几乎是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签下了协议。
对她而言,与其在苍白无味的现实里苟延残喘,不如将意识投入一个未知的世界,去完成一件或许有意义的事,甚至……去体验另一种可能的人生。
江镜识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宵梧留下的记录显示,你是完全知情且自愿的。她……一直对此感到不安。”
“所以,她留下了你,和这个后门。”鹿时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她给了我反悔的机会。可是……”
她的目光越过江镜识,仿佛穿透了咨询室洁白的墙壁,看到了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到了樱花树下纷扬的落花,哪怕是幻象,看到了齐淮之那双看似热情,却是清冷的外表下偶尔泄露出关切和复杂的眼眸。
“可是,‘鹿时’在这里。”她轻声说,语气却异常坚定,“在这里,我会有因为记忆错乱而烦恼的朋友,会有看似疏离却会在关键时刻扶住我的……齐淮之。在这里,阳光是暖的,风是有味道的,香樟树会落叶也会长新芽。在这里,我会因为解出一道难题而开心,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而奔跑……”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清晰“在这里,我能感觉到……我是‘活着的’。”
现实中的陆时,早已是一具行走的空壳。而虚拟世界的鹿时,尽管记忆混乱,身份存疑,甚至整个世界都是一串冰冷的数据,但她确确实实地在“经历”,在“感受”,在与人产生“联结”。这种鲜活的感觉,对现实中的陆时而言,是奢侈到不敢想象的。
“回去?”鹿时摇了摇头,那动作缓慢而沉重,带着千钧的决意,“回到那个我已经亲手告别、也无人期待我回归的‘现实’,继续做那个对一切都失去希望的陆时吗?”
她看向江镜识,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果断,这果断,与她之前在感情上的犹豫形成了鲜明对比,却也完美地印证了她性格的核心——在剔除了情感纠葛和记忆干扰后,她本质上是一个能为自己人生做出最理智、最决绝选择的强者。
“不。”她说,“我不反悔。”
“就像陆时一样,现在的鹿时,也选择留下。”
“起码在这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无比执拗,“在这数据构筑的世界里,我能做一次‘鹿时’,能做一次……我自己。”
咨询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的阳光移动着角度,在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最终,江镜识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手环,给我吧。”
鹿时没有丝毫犹豫,解下了那个黑色的硅胶腕带,放在他摊开的掌心。
江镜识接过手环,手指在侧面某个隐蔽的位置按了几下,手环屏幕最后闪烁了一下,彻底黯淡下去,变成了一件再无特殊之处的普通物品。
“后门程序,已永久关闭。”他宣布,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重,“从此,你就是鹿时。只是鹿时。这个世界的规则将完全对你生效,你不会再收到来自‘现实’的任何提示或干扰,同样……你也将彻底失去返回的路径。”
他看着她,目光复杂“这是最终的选择,无法更改。”
鹿时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我明白。”
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轻松,仿佛一直压在灵魂上的巨石被猛然移开。那些困扰她许久的记忆混乱、既视感、无形的阻力……并没有立刻消失,但她知道,它们不再是需要被破解的谜题,而是她作为“鹿时”存在的一部分背景噪音。她不再需要去探究“为什么”,只需要去接受“这就是”。
她站起身,向江镜识微微颔首“谢谢你,江医生。也……谢谢宵梧。”
江镜识也站了起来,他看着她,最终只是说“保重,鹿时。”
鹿时转身,推开咨询室的门,走了出去。门外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她微微眯了下眼,适应了片刻,然后迈着稳定的步伐,甚至比来时更加稳定步伐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校园生活依旧。
鹿时不再试图去理清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当它们出现时,她只是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然后任由它们如潮水般退去。她不再为“说错话”、“走错路”而焦虑不安,偶尔宋礼卿或王恣奕提起她近期的“异常”,她也只是笑笑,说可能最近太累,已经在调整了。
她的情绪以一种外人难以察觉的方式沉淀下来,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那是一种经历过巨大动荡后的沉静,一种认清了自身处境并坦然接受后的坚定。
她和齐淮之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而粘稠的暧昧期。
在一次下晚自习的回宿舍路上,月色很好。两人刚好相遇,便自然而然的并肩走着,间隔着礼貌的距离,影子却在身后被拉长,偶尔交叠在一起。路过一丛开得正盛的晚樱时,齐淮之忽然停下了脚步。
“记忆……还好吗?”他问得有些突兀,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
鹿时侧头看他,月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忽然想起在数据流里看到的,那个在现实实验室里眉头紧锁、静静躺在那里的他。心底某个地方软了一下,又泛起细密的疼。
“嗯。”她点点头,没有多说。
齐淮之沉默了一下,然后从随身的笔记本里,取出一片压得平整的、脉络清晰的香樟树叶,递给她,叶片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深绿色光泽。
“香樟树四季常青。”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新叶长出时,旧叶会悄然落下。”
鹿时接过那片树叶,指尖能感受到叶片干燥而坚韧的质感。
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在用他的方式,回应她之前所有的混乱与不安,也在隐晦地告诉她,变化是常态,凋零与新生总是相伴。
“我知道。”她轻声回答,将树叶小心地夹进了自己的书里。
他们没有再说话,继续往前走。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和理解,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加动人。鹿时知道,她选择的,不仅仅是这个虚拟的世界,更是这个世界里,这个与她有着微妙联结的齐淮之。
哪怕他永远不知道真相,哪怕这份感情注定建立在虚假的基石上,对她而言,这份温暖和悸动,是真实的,是值得她用现实世界中那个早已枯萎的“陆时”去交换的。
夜晚,鹿时独自坐在书桌前,再次翻开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曾经让她困惑不安的记录,此刻读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4月15日,樱花落尽的时节,又开始梦见那个无尽的长廊…”——那或许是意识上传过程中的通道,或是两个世界边界在她潜意识中的投射。
“4月22日,重读七槐枝推荐的那本书,结局好像和记忆中不太一样…”——数据世界的微调,或是她潜意识在试图对齐两个世界的认知。
“5月3日,记忆像是被雨水打湿的画卷,色彩渐渐晕开、模糊…”——两个意识层面开始融合、覆盖的征兆。
她拿起笔,在宵梧那行字的下面,郑重地写下:
“今日,我选择让旧叶落下。从此,只是鹿时。”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她合上笔记本,将它重新塞回抽屉深处。
这一次,不再是藏匿不安,而是封存一段过往。
窗外的香樟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新生的叶片在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鹿时知道,那个叫陆时的女孩,已经如同那些悄然飘落的旧叶,融入了滋养新生的泥土。
而她,鹿时,将在这片由数据和谎言构筑,却充满了真实触感与情感的世界里,继续生长。
现实世界的实验室内,代表“陆时”现实生命体征的曲线,在监控屏幕上,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波动了一下,最终彻底归于一条更加平稳、却也更加冰冷的直线。
而虚拟世界的意识活跃度曲线,则稳稳地维持在高位,闪烁着稳定而充满生机的光芒。
代价已经支付,新生,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