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时回到宿舍时,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摸索着爬上床铺,甚至来不及脱掉外套,就一头栽进枕头里,陷入昏睡。高烧像一层厚重的绒毯将她包裹,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再醒来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宿舍里光线昏暗,只有三盏小台灯在不同的书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像夜海中的几座孤岛。王恣奕和邢言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刘婉晚在轻声背诵着什么,李愈安和另一个室友的床帘紧闭,想必是在休息。整个空间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远处篮球场的喧哗。
鹿时缓缓从床上坐起,身体像是被重物碾压过般酸痛,但那股灼人的热度已经退去,只剩下虚脱后的绵软。她轻轻动了动,床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唯一没戴耳机的邢言最先察觉,转过头来,眼神里带着询问。鹿时想扯出一个笑容示意自己没事,又想起在这么暗的光线下对方未必看得清,便改為抬手挥了挥。
“你醒啦?”孔苒音刚好从阳台收衣服进来,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鹿时,声音里带着惊喜,但也下意识地压低了。
“嗯。”鹿时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她慢吞吞地爬下床,感觉脚步有些虚浮,便顺势坐进自己那张柔软的吊椅里,把自己蜷缩起来。
“我睡了多久?”
“四五个小时总有了。”身后的李愈安拉开床帘,探出头来,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担忧,“你回来的时候脸白得吓人,一摸额头滚烫。”
“这么久……”鹿时抬手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怪不得天都黑了。”
“你烧成那样,回来倒头就睡,要不是齐副会长给我发了消息,你得自己爬上来。”王恣奕摘下耳机转过身,脸上挂着明显的担忧,但眼神里那点熟悉的八卦光芒又开始闪烁,“他叮嘱我们看着你吃药,说你包里还有诊所开的药。怎么回事啊?出门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是不是最近熬夜太狠了?”刘婉晚也合上书本看过来,“身体发出抗议了。”
“现在好多了,就是还有点晕。”鹿时笑了笑,脸色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显得苍白。她确实很久没这样病过了,久到已经忘了这种全身机能罢工的滋味,甚至迟钝到需要别人来提醒自己身体的异常。
“今天周六,还好明天也没课,你好好休息一天。”孔苒音坐回自己位置,侧身看着她,“周一要是还不舒服,千万别硬撑,赶紧请假。”
“知道啦,我对自己的身体……”鹿时习惯性地想嘴硬,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少来!”这次是五个人异口同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鹿时看着昏暗中五张写满关心的脸庞,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了一下。那种被紧密包裹的温暖感再次涌上来,她最终放弃了争辩,唇角弯起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点无奈和宠溺的笑容“好好好,听你们的。”她顺从地起身,重新爬回床上,“我再躺会儿。”
重新陷进柔软的床铺,鹿时的心绪却难以平静。身体是疲惫的,意识却格外清醒。她依恋着此刻来自舍友的温暖,这份毫无保留的关心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照进她内心深处那片因知晓太多未来而无法言说的孤独之地。那种无人可倾诉的重压,时常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旁观者。
俞时涵是第一个敏锐地察觉到她某些变化的人。当时她是开心的,仿佛在无尽的迷途中终于遇到了一个可能的同行者。但那欣喜过后,更多的是担忧和恐惧。她最终选择用“庄周梦蝶”这样模糊的典故来搪塞,既透露了一丝真相,又守护了那个最匪夷所思的核心秘密——她来自一个他们尚未经历的“未来”。
直到这场病,让她骤然放缓脚步,她才更清晰地看到,曾经的自己在友情上是何等富有,才会遭人嫉恨,最终被推向那个不幸的结局……
思绪至此,头部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某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她深入回忆。鹿时忍不住蹙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时?还醒着吗?”邢言的声音从床下传来,适时地将她从那片令人不适的回忆漩涡中拉了出来。
鹿时撑着手臂坐起身“没睡,怎么了?”她看向下方的邢言。
也许是因为宿舍光线太暗,邢言仰头看着她,那一瞬间竟觉得床上的鹿时有种奇怪的疏离感,仿佛不是那个平日里熟悉的室友。她甩甩头,驱散这荒谬的念头,拿起手机“系里有个同学给我发消息,说一个叫江黎青的,在咱们宿舍楼下等你,好像挺急的。”
鹿时的视野还有些模糊,她眯着眼,勉强看清邢言手机屏幕上那条简短的信息内容,心里却泛起一丝迟疑。他怎么会知道?还通过这种方式……
“好,你跟他说我知道了,谢谢。”鹿时扯了扯嘴角,在床上摸索了一会儿,才从里侧的角落找到自己的手机。
屏幕亮起,果然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来自江黎青。
楼下,江黎青正站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心神不宁。他是在系里社团活动间隙,偶然听到两个学生会干部模样的男生交谈时捕捉到“鹿时”、“病倒了”、“去医院”几个零碎词语的。场地太喧闹,他没听全,但心脏却莫名地揪紧了。他甚至没多想,立刻开始四处找人打听,绕了几道弯,才要到了鹿时室友邢言的联系方式。
他太清楚她最近对自己那种客气又疏离的态度,更何况他打去的电话她没接。他只能采用这种迂回的方式——理论上,通过六个人你就能认识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而想要关心一个人,或许只需要足够的用心和一点点笨拙的执着。
他提着刚刚跑去买的清淡粥品和一大袋水果——除了桃子,他记得她似乎不太喜欢——站在初秋微凉的夜风里,心里七上八下。
手机“叮咚”一声轻响。
他立刻划开屏幕。
六时:【我没事,你不用担心。谢谢。】
江清:【给你买了点粥和水果,下来拿一下吧。你一生病就懒得动,这样不用总麻烦舍友跑腿。】
消息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却迟迟没有新消息过来。
江黎青若有所感地抬起头,下一秒,他的目光定格在宿舍楼门口。
鹿时出来了,她只随意套了件宽大的毛衣,脸色在路灯下苍白得近乎透明,脚步也有些虚浮。
江黎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他几步跨过去,不由分说地将自己身上的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上,动作快得几乎带风。
鹿时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有些懵,或许是生病的缘故,反应迟钝,也或许是没什么力气,竟没有立刻抗拒。
“你知道你自己脸色有多难看吗?”江黎青的语气有点冲,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焦灼和心疼。
“到现在…还没照过镜子呢。”鹿时试图用玩笑缓解这有点紧绷的气氛,声音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还是不够难受。”江黎青皱着眉,手下意识地将披在她身上的外套又拢紧了些。这个过于呵护的动作让两人之间的空气陡然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暧昧。
鹿时轻咳了一声,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咳,注意保持距离啊江同学,有女朋友的人了还没大没小。”
“哪来的女朋友?”江黎青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驳,甚至抬手想敲一下她的额头让她清醒点,但手到半空又硬生生收了回来,“你烧糊涂了做着梦下来的?”
“没有吗?”鹿时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真实的困惑。
“没有。”江黎青回答得干脆,目光没有回避,反而直直地看着她,那眼神复杂,掺杂着担忧、无奈,还有一丝自责,“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该喊你下来。赶紧上去休息吧。”他看着她在夜风里单薄的身影,后悔自己的冲动。
“真的好多了。”鹿时接过他递来的粥和那袋沉甸甸的水果,又将他的外套脱下来递还给他,“谢谢你的东西,你快回去吧,外面凉。”
江黎青接过外套,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叮嘱道“记得按时吃药。”他看着她转身走进楼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鹿时提着东西回到宿舍,把粥和水果放在桌上,自己又瘫回吊椅里,一阵疲乏感再度袭来。生病的身体像一块耗尽了电量的电池。
就在她眼皮快要合上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摸索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哥哥”。
是俞时涵。
鹿时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才接起电话“哥?”
“生病了?”俞时涵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此刻,他人就站在鹿时宿舍楼正门不远处的拐角阴影里,指间夹着半支未燃尽的烟,目光沉沉地望着刚才鹿时和江黎青短暂停留的地方。他是接到鹿父电话才知道她生病的,让他有空帮忙看看。
想来也是,她总是这样,什么事都先跟家里报备,却从不主动跟他多说,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总在这种时候把他划在“外人”的界限之外。
“啊?小病,没事的,已经好多了。”鹿时下意识地否认,不想让他担心,更怕他放下工作跑过来。她太了解他,他总是做得比说得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我最近项目有点忙,”俞时涵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他看着四楼那个亮着灯的窗口,生平第一次对鹿时说了谎,语气却镇定自若,“你好好吃药,好好休息。等我忙完这阵,带你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真的不用那么麻烦,哥,我已经快好了。”鹿时急忙拒绝,她最怕的就是打乱他的节奏,成为他的负担。
“听话。”俞时涵打断她,声音放缓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对你,从来都不是麻烦。”
鹿时握着手机,知道再争辩也无济于事,反而可能让他更不放心。
“……好,我知道了。”她轻声应下。
她不会知道,此刻说“忙”的人,就站在她楼下。
挂了电话,鹿时的那点睡意也彻底消散了。俞时涵总是有这种能力,寥寥数语就能让她心头萦绕许久,无法平静。
楼下,俞时涵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他近视度数很浅,这副金丝边眼镜更多是会议时佩戴,用来增添几分沉稳气场,也偶尔……用来掩饰情绪。他捏着镜腿,力道大得指节微微发白,目光依旧锁着四楼的那扇窗,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眼镜收进口袋,转身融入夜色之中。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后,被一只无形的手悄悄拨动了轨道,朝着未知的方向悄然滑去。
周日一大早,空气里带着秋日清晨特有的清冽。鹿时感觉身体轻快了不少,便想着去校外的诊所再买支体温计备用。
刚走出校门没多远,就在一个转角差点与人撞个满怀。
“抱歉!”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住。
“鹿时?”
“宋礼卿?”
站在眼前的,正是设计大赛那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宋礼卿。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牛仔裤,柔顺的长发随意披散着,比比赛时那个精致的双马尾造型少了几分刻意,多了几分随性的美。
“好巧啊!”宋礼卿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你也出来买东西?”
“嗯,买支体温计。”鹿时点点头,注意到宋礼卿手里提着一个小药袋,“你这是……”
“咳,别提了。”宋礼卿有些不好意思地晃了晃药袋,“比赛完回去就倒下了,有点低烧,刚去拿了点药。看来我们俩还真是有缘,连生病都赶一起了。”
这种奇妙的巧合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那天的相助之情还在,两人很自然地聊了起来,并且发现格外投缘。
“还没吃早饭吧?我知道这边有家粥铺不错,清淡养胃,一起?”宋礼卿主动发出邀请。
鹿时欣然同意。
粥铺里,热气氤氲,两人边吃边聊,从专业作业聊到喜欢的作家,再从社团趣事聊到各自家乡的风物。鹿时发现,宋礼卿那张明艳得甚至有些攻击性的漂亮脸蛋下,藏着的其实是一个爽朗又有点淘气的灵魂,这种反差萌让她觉得很有趣。
“说真的,”鹿时舀了一勺粥,笑着说,“第一次在卫生间见到你的时候,看你那公主编发和冷冰冰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是那种特别高冷、生人勿近的美女。”
“哈哈,彼此彼此!”宋礼卿忍不住笑出声,“你当时唰地一下把拖把抽走,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连个笑都没有,气场两米八!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心想这救命恩人好像不太高兴啊?”
“啊?我没笑吗?”鹿时愣住了,仔细回想,她当时明明是想表达友善的。
“没有!”宋礼卿肯定地摇头,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其实……你现在不笑的时候,也有点那种感觉。”她仔细观察着鹿时的表情,怕她误会。
鹿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恍然大悟“原来是长相在作怪……我放松状态下可能就没什么表情,真的不是故意摆臭脸!”她说着,刻意扬起一个大大笑容,试图证明自己很“亲切”。
“那我以后可就知道了!”宋礼卿笑嘻嘻地说,“你可不知道,我们班好些人都觉得你特别好看,但都说你气场太强,看起来很高冷,都不敢跟你说话。”
“居然还有这种传言……”鹿时有点哭笑不得,被人当面夸好看,尤其还是被一个漂亮女孩夸,让她耳根微微发热。
“你可别谦虚,”宋礼卿越聊越放松,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鹿时的胳膊,“要不是你这‘生人勿近’的气场,估计追你的人能从这儿排到校门口!”她说着,另一只手竟然鬼使神差地伸过去,轻轻捏了捏鹿时因为生病而略显苍白却依旧细腻的脸颊。
“唔…真么还动手了……”鹿时的脸颊被捏住,说话有些含糊不清,眼睛惊讶地睁大了。
宋礼卿自己也被这大胆的举动逗笑了,却得寸进尺地想再去捏另一边。
鹿时反应过来,立刻“反击”,也笑着伸手去够宋礼卿的脸。两个女孩瞬间笑闹成一团,清晨的阳光透过粥铺的玻璃窗,洒在她们身上,温暖而明亮。路过的行人偶尔投来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两个容貌出众的年轻女孩像认识多年的好友般嬉笑打闹,为这个安静的春日早晨增添了一抹生动活泼的色彩。
那份因疾病而起的虚弱和阴霾,似乎也在这一刻,被这份不期而遇的友谊悄悄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