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淮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操场入口的阴影里,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终将平息。胸腔里那阵因他突如其来出现而擂鼓般的心跳,随着他的离去,确实逐渐趋于平稳,但一种更深沉、更难以名状的虚空感却悄然弥漫开来。
她分不清。
分不清那剧烈的心跳,是因为齐淮之本人带来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悸动,还是源于灵魂深处某种对不可控因素的本能预警?那种自“醒来”便如影随形的分离感——与过往剥离,与现实隔阂——再次汹涌袭来,像潮水般冲击着她试图稳固的认知堤坝。一切都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仿佛她只是悬浮在这个世界的一个幽灵,随时可能被吹散。
……
与此同时,校学生会聚餐的包厢里,正是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圆桌中央火锅咕嘟作响,热气蒸腾,周围推杯换盏,笑语喧哗。
齐淮之坐在其中,却像个局外人。他背脊挺直地靠着椅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玻璃杯壁,唇边挂着礼节性的浅笑,应对着周遭的敬酒和玩笑,心思却早已飘远。
他身边坐着的是于闻硕,学生会长,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已经第N次在桌下踢了他的小腿,示意他集中精神。
直到他的视线无意间扫过斜对面一个有些面生的女生,那女生正用一种混合着好奇和探究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转过头与他人攀谈。齐淮之脑中灵光一现,忽然记起这张脸——似乎在鹿时某次发的宿舍聚餐合照里出现过,就坐在鹿时旁边,笑得格外张扬。
他几乎是立刻抓住了这个线索,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了些许。等到那女生再次抬头时,他目光精准地捕捉过去,语气自然地开口,声音不算大,却奇异地让那一小片区域安静了几分“你叫王恣奕?”
被点名的王恣奕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闪过受宠若惊和极大的意外。她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齐副会长竟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齐学长……认识我?”她迟疑地问,心底却警铃微作,直觉这事儿跟某个人脱不了干系。
齐淮之像是没看到于闻硕再次递过来的警告眼神,破天荒地选择了打直球,语气平淡却清晰“认识你的一个舍友。”
“噗——咳!咳咳!”一旁的于闻硕终于没忍住,被一口饮料呛得惊天动地,一边捶着胸口一边用“你疯了”的眼神瞪着齐淮之。他认识齐淮之二十来年,就没见过这家伙在公开场合这么毫不掩饰、直奔主题过!这简直是把“我有企图”四个字写在脸上了!他都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被夺舍了!
王恣奕脸上的惊讶只维持了一秒,立刻被一种“果然如此”的狡黠所取代。她甚至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仿佛嗅到了惊天大瓜的气息,眼睛都亮了几分“哦~原来齐学长认识我们家鹿时啊。”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点暧昧的意味。
齐淮之似乎完全没接收到于闻硕快要抽筋的眼色,也忽略了王恣奕话里的调侃,他的思维仿佛还停留在自己的逻辑里,紧接着又问出了一个堪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问题“嗯。她……没答应跟你一起来?”问完,他似乎才察觉到自己问得过于急切,略显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掩饰那瞬间的失态。
于闻硕简直没眼看,恨不得当场把这丢人现眼的发小拖出去。面前这要不是学妹,他早开嘲了,齐家人开窍都这么明目张胆吗?
王恣奕心里门儿清,看着齐淮之这副与平时沉稳形象大相径庭的样子,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确实曾暗暗觊觎过这位堪称完美的副会长,但此刻看得分明,这位大神的心思早就拴在自家舍友身上了。她王恣奕自有她的骄傲,还不至于去做别人的垫脚石,更何况那还是她朋友。
“她们都有事情要忙,齐学长。”王恣奕回答得滴水不漏,语气恢复了正常,甚至还带着点疏离。
“也是。”齐淮之像是被这个合情合理的回答抽走了所有兴致,眼底那点微弱的光彩黯淡下去。他低声应了一句,随后便彻底沉默下来,向后靠回椅背,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熟人也别来烦我”的低气压,与周围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于闻硕看着他这副样子,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算是明白了,这家伙平时智商情商双高,一旦碰上那个叫鹿时的学妹,立刻直接降智,变成一只情绪全写在脸上的、彻头彻尾的呆瓜。
……
聚餐还在喧闹中继续,夜色却已渐深。南校区操场上的灯火依次熄灭,只剩下几盏主干道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散步锻炼的人群早已散去,只剩下空旷的场地和呼啸而过的夜风。
鹿时依旧独自坐在冰冷的观众席上,仿佛被遗忘在了这片寂静里。她只是换了个姿势,将脸埋进膝盖,蜷缩起来,像一只试图躲避风雨的幼兽,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寒气顺着石阶蔓延上来,侵入四肢百骸,却远不及她心底泛起的冰冷。
她终于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解锁了手机屏幕。微亮的荧光映在她有些苍白的脸上。
指尖划过屏幕,最终点开了那个设置了重重密码、标题仅为“△”的备忘录文档。
里面密密麻麻,是她用只有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简略语句,记录的关于“过去”的关键节点、重要事件、人物关系,以及……对自己的警示。这是她与那个逐渐模糊的“曾经”之间,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连接线,是她对抗这个看似美好却处处透着诡异的世界,唯一的精神支柱。
然而,当她试图再次集中精神去阅读、去确认那些文字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头痛猛地禁锢住了她!
“嘶——”她倒抽一口冷气,手指猛地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那痛感来得凶猛且怪异,不像普通的疲劳头痛,更像是有某种外力在粗暴地搅动她的脑髓,试图将里面的东西打乱、重组。
眼前的手机屏幕开始变得模糊,字迹扭曲、晃动,仿佛蒙上了一层流动的水雾。她用力眨了眨眼,视线短暂清晰了一瞬,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模糊。
这种不适感……她经历过!在刚“醒来”的那段混乱时期,每当她试图去回忆“过去”的细节,试图厘清两个时空记忆的混乱时,就会产生类似的排斥反应!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这样具有……攻击性。
就好像……真的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强行拨弄她的记忆,模糊她的认知,试图将她推向某个既定的、她却一无所知的方向。
鹿时意识到问题的同时,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全身。
她开始尝试深呼吸,努力调动起最初降临到这个时空时的那种高度警备状态,试图用强大的意志力去对抗这种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双重侵蚀。她深知,如果放任这种混乱加剧,如果她失去了对这份“曾经”记忆的清晰掌控,她很可能就会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做出连自己都无法预料、无法控制的举动,彻底迷失在这个温柔的陷阱里。
冷汗从额角细细密密的渗出。
是因为她吗?
是因为她不甘心重复“过去”的轨迹?是因为她开始尝试结交新的朋友,拓展与原定截然不同的人际关系?是因为她……试图挣脱那看似注定的人生剧本?
她的一切努力,一切试图改变命运、走向更好未来的挣扎,难道反而触动了某个隐藏的机制,引来了这种无形的“修正”力量?
“呵……”鹿时仰起头,发出一声极轻的、混合着自嘲与苦涩的嗤笑,掺杂着疼痛引发的压抑。
夜空中,繁星点点,冰冷而遥远,如同无数只沉默注视着的眼睛,看着她在这无形的漩涡中徒劳挣扎。
“我早该知道的……”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被风吹散,“天上怎么可能凭空掉下馅饼,还任人挑拣……”
这重来一次的机会,这看似被命运眷顾的馈赠,或许从一开始,就标注着她无法看清的价码。她以为自己在操控人生,或许,她只是从一个较小的牢笼,跳进了一个更为广阔、却同样布满无形枷锁的舞台。
在这愈发扑朔迷离、无法操控的洪流之中,她能紧紧抓住、唯一能全力操控的,或许,只剩下她自己——她的意志,她的选择,以及……无论多么艰难,也要保持清醒、不被同化的决心。
夜风更冷了些,卷起看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入无尽的黑暗里。
远处的聚餐似乎终于散场,隐约传来喧哗的人声和道别的声音。
鹿时缓缓站起身,腿脚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星空,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武器与盾牌。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坚定地、却也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走下了观众席,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前方的路依旧模糊不清,但至少在此刻,她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