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一声接一声,如同巨人沉重的心跳。青灰色的天光与逐渐亮起的星辰将最后一丝余温带走,咸湿的海风变得凛冽起来,穿透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凉意。
俞时涵的话语消散在海风里,那句“我认识的鹿时,不会编造这种谎言”仿佛还萦绕在耳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在她冰冷的心湖里投下一块巨石,激起惊涛骇浪。然而,短暂的震动和暖意过后,一种更深沉的理智迅速回笼,冻结了那点刚刚萌芽的依赖。
鹿时沉默地走在俞时涵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沙子柔软而冰凉,陷下去又弹回,像她此刻起伏不定又极力压制的心绪。她不认为俞时涵会无条件信任她。她十分清楚,自己在这样混乱而警惕的状态下,不可能突然完全相信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几乎贯穿了她整个成长岁月的俞时涵。
他的信任背后,必然有他的权衡、他的观察,甚至是他未曾言明的探究欲。这信任是施舍,是试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她不敢深想。
“就当它是一场梦,”走在前面的俞时涵忽然放缓了脚步,与她并肩,声音温和,融在潮湿的海风里,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总是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你受不了,我看着也……”他顿了顿,侧过头来看她,温润的视线停留在她被风吹得有些苍白的脸上,“……也难免担心。”
他面带笑意,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可鹿时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里那丝极细微的停顿,以及那双藏在镜片后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审慎。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她说的那套“平行世界”或“漫长噩梦”的说辞,但他对于眼前这个人从内而外、翻天覆地的变化,又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他的理智与他的认知产生了剧烈的冲突,而他对她的某种情感,正迫使他的理智向认知妥协,但这种妥协并非毫无保留。
“怎么可能那么简单……”鹿时无奈地长叹一口气,那叹息轻飘飘的,瞬间就被海风撕碎卷走。她停下脚步,下意识地将自己环抱起来,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也将那个充满不安和秘密的灵魂紧紧锁住。她把脸埋入臂弯之中,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像是在对自己呓语“怎么可能只是一场梦……”
海风声呼啸,完美地掩埋了她这句充满无力感和恐惧的低喃。
俞时涵看着她缩成一团的、显得格外单薄脆弱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出乎自己意料的动作。他缓缓蹲下身,迟疑地伸出手,动作间带着一种明显的、仿佛经历了巨大心理斗争后的决断,随即,他轻轻地将鹿时整个人环在了自己的怀里。
再次被那带着清冽气息的温暖怀抱包裹,鹿时浑身剧烈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肌肉瞬间绷紧。这么近的距离,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隔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那声音似乎与她自己的慌乱心跳产生了某种共振,震得她耳膜发麻,心神摇曳。
鹿时心虚得很,她的小心翼翼,她的故作镇定,她那半真半假的坦白,在俞时涵这个突如其来的、超越了常规兄妹界限的拥抱面前,显得如此拙劣和不堪一击。她像个做了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一动不敢动。
挣扎了许久,她才像是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把头从臂弯里抬了起来。
这一抬头,恰好撞进俞时涵低垂的目光里。
他或许是想查看她的状态,或许只是无意识地靠近。四目相对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天光尚未完全褪尽,借着远处酒店和路边灯牌的微弱反光,鹿时清晰地看到,俞时涵那双总是温和疏离的眸子里,来不及完全收敛起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兄长的疼惜与爱护!
那是一种更深沉的、更滚烫的、带着绝对占有欲和复杂渴求的……温情。不,那几乎是**裸的爱意。不再是兄长对妹妹的纵容,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毫不掩饰的迷恋与挣扎。
鹿时被自己这个清晰无比的认知吓得魂飞魄散,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得她头皮发麻,脸颊滚烫。她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惊惧而收缩,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就那么傻傻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俞时涵,做不出任何反应。
俞时涵也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抬头,女孩受惊小鹿般的眼神直直撞入他心底,那里面纯粹的惊慌和不知所措,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失控的灼热情绪。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产生了一种想要靠得更近、甚至低头攫取那微张的、因惊讶而显得格外诱人的唇瓣的冲动。
但理智在最后一刻强行拉回了缰绳,还不是时候……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海腥味的空气,硬生生压下了那股几乎要破笼而出的猛兽。他不能吓到她,现在不行。
他眼底汹涌的波涛迅速退去,重新覆上一层惯有的、温和而克制的光泽,只是那光泽之下,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狼狈和紧绷。
“哥……”鹿时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起…起风了,我们…回去吧。”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说出这句话,身体依旧僵硬地呆在俞时涵的怀里,不敢挣扎,也不敢迎合,过分的小心翼翼,生怕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打破这危险的平衡,引爆某些她无法承受的后果。
俞时涵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体的僵硬和语气里的恐惧,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几乎恢复了常态。
“好。”他应道,声音比平时沙哑几分。他率先松开了手臂,仿佛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给予安慰的拥抱。然后,他自然地扶着她的手臂,帮助她站起来。
若不是他对鹿时那份根深蒂固的保护欲和珍视感暂时压制了内心疯狂滋长的占有欲,他恐怕真的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做出更越界的事情。强取豪夺的念头并非没有在他脑中闪现过,但那念头带来的,是对可能伤害她的恐惧,这种恐惧最终战胜了私欲。
鹿时顺从地被他拉起来,脚下有些虚软。俞时涵的手顺势向下,极其自然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鹿时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两人默不作声地朝着酒店的方向走去,踩在柔软的沙子上,深一脚浅一脚。一路无话,只有喧嚣的海浪声和呼啸的风声充斥在耳畔。
鹿时微微低着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的手掌宽大、干燥而温暖,完全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令人心安的温度。可此刻,这温度却让她心乱如麻。曾经她以为理所应当的兄妹间的亲密,原来在俞时涵这里,早就悄然变质,染上了别的、让她感到恐慌的色彩。每一次指尖无意的摩挲,每一次他微微收紧的力道,都像是在她心上敲击着警钟。
这段路仿佛变得格外漫长。
“晚上想吃什么?”最终还是俞时涵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转过头来看她,语气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温和沉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兄长的关切笑容,仿佛刚才沙滩上那个眼神滚烫、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觉。
鹿时的心脏却因此而揪得更紧,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吃…吃点家常菜吧。”她尽可能不去看他眼睛,视线飘向路边亮起暖黄色灯光的餐馆,“清淡点就好。”她补充道,生怕他看出自己此刻的心慌意乱和想要尽快结束这尴尬独处的迫切。
她既怕俞时涵敏锐地察觉到她已看穿他那不该有的心思,又怕他完全看不出她的抗拒和疏离,依旧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这种矛盾的心理让她备受煎熬。
两人又沉默地走出一小段路,已经能清晰看到酒店大堂明亮的灯光。
忽然,俞时涵悄无声息地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那只刚刚还充满温暖和保护力道的手,骤然抽离,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失去依凭的手指,带来一种突兀的空落感。
鹿时的心猛地向下一沉,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并没有不舍,只是……只是这突如其来的疏离,像是在印证她最坏的猜想,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恐慌。仿佛最后一根浮木也从手边漂走,她又要独自一人沉入那冰冷而未知的深海里。
俞时涵停在了她面前,转过身,依旧是一副笑盈盈的、无可挑剔的温和模样,仿佛刚才松开手只是一个无意的动作。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小鹿,”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你不用那么辛苦地考虑我的感受。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没必要让自己那么累。”
他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鹿时所有的伪装。他看出来了!他看出来她的紧张,她的害怕,她的故作镇定!他甚至……默许了她看穿他的心思,并且用一种近乎残忍的体贴,告诉她不必回应,不必有压力。
这种洞悉一切却又游刃有余的姿态,比直接的逼迫更让鹿时感到无措和……一丝难堪。她在他面前,仿佛始终是个透明人。
“……知道了,哥。”鹿时听到自己干巴巴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相互绞紧,试图留住那一点点残留的、来自他掌心的虚幻温度。被抽走温暖的手冰冷异常,连带着心也一点点冷下去。她贪恋那份理解和支持,哪怕它包裹在令人不安的情感之下。她害怕这最后的温暖和港湾,也要因为这骤然变质的感情而与她保持距离。
俞时涵像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细微的低落情绪,他静静地看了她两秒,忽然又向前迈了一小步,再次向她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鹿时愣住了,看着突然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接受这依旧带着兄长外衣的亲密,还是彻底推开,表明自己的界限?哪一个选择,都不会有真正的轻松。
“小鹿,”俞时涵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笃定,“我的手,你什么时候想牵,都可以。没人敢说什么,也不需要有负担。”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看进她灵魂最深处的彷徨与依赖。
说完,他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主动上前,再次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这一次,他的力道更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坚定。
鹿时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挣脱。
她任由他牵着,一步步走向那灯火通明的酒店。目光落在俞时涵挺拔而略显疏淡的背影上,看着他被风吹起的大衣衣角,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不容忽视的温热和力量,心里某个地方始终热热的,涨涨的,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鹿时心里清楚,俞时涵也清楚。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已经捅破,某些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可是俞时涵为了不让她逃离,可以装作一切如常,可以继续完美地扮演那个体贴可靠的兄长。而他越是如此克制和“体贴”,鹿时就越是无法狠下心肠彻底远离。
她怎么可能不依赖贪恋这样一个存在?一个仿佛能看穿她所有脆弱和秘密,却依然选择张开手臂接纳她,甚至愿意隐藏自己炽热感情,只为让她感到安心的人?
即使理智疯狂叫嚣着危险,情感上却早已举旗投降了一半。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在后来漫长而纠葛的岁月里,即使清楚地知道自己被利用、被纳入了他计划的一环,鹿时也总会一次又一次地因为顾及这份复杂深沉的感情而选择理解、退让,甚至……自我欺骗。
海风依旧在身后呜咽,如同命运悠长而莫测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