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沉默在鹿时和江黎青之间蔓延,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嬉笑声。这寂静并未持续太久,江黎青像是忽然捕捉到了某个被忽略的细节,转过头,目光带着几分探究落在鹿时身上。
“你刚刚……”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从男生宿舍那边过来的?”
鹿时侧过脸,斜睨了他一眼。昏黄的光线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她原本就精致的五官更添几分疏离的美感。
她没有回避,反而迎着他的目光,十分坦然地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嗯。送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回宿舍。”她微微扬起下巴,线条优美的脖颈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皎白的弧光,那神情仿佛在说“是又怎样”。
江黎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她那双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后面的话像是卡在了喉咙里。
“普通朋友还是……”那关键的三个字——“男朋友”——在他舌尖滚了滚,最终却没能说出口。
他只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住鹿时的脸庞,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试图从那片平静无波中读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或者说,害怕读到的答案。
鹿时抿了抿唇,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重新投向远处宿舍楼星星点点的灯火。她的神情淡漠,夜风吹起她颊边几缕微卷的发丝,整个人像一幅静谧又略带哀愁的油画。
她算不上什么情场老手,但曾经的经历让她见识了足够多的人情冷暖与虚情假意,江黎青这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隐藏的顾忌,在她看来几乎无所遁形。她怎么会听不懂他那未尽的问话里,藏着怎样的忐忑与衡量。
两人一路沉默地走着,眼看就要走到鹿时宿舍楼下。就在江黎青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会用其他方式搪塞过去时,鹿时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脸上骤然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暗夜里骤然盛放的烟火,明媚晃眼,却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刻意为之的炫目感,瞬间击中了江黎青。
他愣在原地,一时间有些失神。
“跟你一样。”鹿时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点轻快的笑意,眼睛弯弯的,仿佛说了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然而,这句话却像一把小巧却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江黎青心中最摇摆不定的地方。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呈现出一种茫然的木然,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却无法反应。
“跟我……一样?”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大脑仿佛宕机,一时无法处理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多种可能性以及鹿时那过于耀眼的笑容。
他发现自己突然无法定义自己和鹿时现在的关系。
如果说在鹿时彻底冷淡疏远之前,他们之间始终暧昧不明地游走在朋友与恋人的危险边缘,那么现在,经过刚才那场算不上愉快的试探和交锋后,在她心里,他们究竟被归为了哪一类?这个“一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电光石火间,一个他刚才亲手划出的界限猛地蹿入脑海。他像是突然明白了鹿时这个回答的陷阱所在,脸色微微发白,声音干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个定义“普通……朋友?”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难堪,仿佛自己亲手给自己设下了圈套,答案变得无比烫嘴。
鹿时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走向这个唯一的答案。她听到这个回答,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灿烂模样。
“如你所愿。”她轻飘飘地吐出四个字,声音依旧带着笑意,却像冰冷的雨点,砸在江黎青的心上。这原本就是一个陷阱,无论江黎青选择哪种关系定义,她最终都会用这四个字来为今晚的闹剧收场——看,这是你的选择,我只是顺从了你的意愿。
只是,江黎青并非他外表看起来那样纯粹阳光。他心思深沉,顾虑太多,渴望却又畏惧,想要靠近又害怕负责。也只有面对如今这个同样心思难测、冷静得几近变态的鹿时,他那些隐藏的、不够光明磊落的心思才会被照得如此清晰,无处遁形。
“你变了,鹿时。”江黎青看着她,胸口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酸涩、失落、懊悔,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慌。眼前这个人,容貌依稀是几年前那个会对他脸红、眼神晶亮地追逐着他的女孩,可内核却像是被彻底置换过。那种陌生的疏离感和强大的掌控感,让他感到无比心悸,却又无法准确说出那陌生感究竟源于何处。
“是你不够真诚。”鹿时脸上的笑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如同退潮的海水,最终只剩下一片漠然。她抬起眼,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在黑夜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脸庞,声音清晰而冷静,“所以,明天还是不用聊了。青哥。”
最后那个称呼,她叫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尖锐的冰刺,狠狠扎进了江黎青的耳朵。那是他那些兄弟、那些围着他转的女生们常叫的称呼,带着亲昵,也带着一丝戏谑的恭维。可从鹿时嘴里叫出来,却只剩下满满的讽刺和划清界限的冰冷。
听到这个称呼,江黎青心里那点酸涩瞬间膨胀为尖锐的阵痛。仅仅是因为他否定了两人更进一步的可能性吗?他在内心疯狂地质问自己。他早就看不清楚自己对鹿时的感情了。
或许从未看清过,或许看清了却缺乏承认和承担的勇气,害怕改变现状,害怕负责……他似乎,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
“鹿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她,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她的存在,挽回一点什么,“别这么叫我……”
他的手还未碰到她的手臂,就被鹿时敏捷地一抬手,毫不留情地挡了下去。她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明确的拒绝。
“青哥,”鹿时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十分勉强,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江黎青心慌,“不早了。”
说完,她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果断地转身,步伐利落地朝着宿舍楼的大门走去。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来的、听不出情绪的“慢走不送”,纤细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玻璃门后。
江黎青僵硬地站在原地,那只被挡开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还残留着她手臂一挥带来的微凉触感。心里的酸涩和失落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逐渐转变为一阵阵清晰的、沉闷的痛感。
直到此刻,他仍然在挣扎着说服自己——他只是想挽回两人之间那渐行渐远的关系,只是不想失去一个重要的朋友罢了。他拒绝去深究那心痛背后,是否还藏着更深层、更真实的情感。
宿舍楼内,鹿时并没有立刻上楼。她拐过楼梯转角,悄无声息地走到一楼走廊的窗边,透过干净的玻璃,沉默地望向楼下那个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身影。
楼下的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有几分孤单和落寞。他低着头,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许久,才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结局一般,肩膀微微垮下,透出一种释然般的疲惫,然后缓缓转身,拖着步子离开了。
“还好…”鹿时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是你选择了做朋友。”
她的轻松感并非来自于这个结果本身,而是因为——这个艰难的选择,是由江黎青做出来的,而非她自己。
她不必承担主动斩断关系的心理负担,也不必面对自己内心那点残存的、不合时宜的悸动。然而,在放松的同时,一股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和吃味,还是如同狡猾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因为他如此轻易地就选择了退缩,选择了停留在安全区。
所以,她才会带着那点赌气的情绪,干脆利落地回绝了明天聊天的约定。
鹿时清楚地知道,自己也在成长。她想要彻底改变曾经的命运轨迹,就必须将自己那优柔寡断、容易在感情里陷溺的性格也连根拔起。这份决心,甚至比面对生死抉择时还要坚定。
江黎青在宿舍楼下怔怔地站了许久,才魂不守舍地转身离开。他心思烦乱,甚至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的几个女生,正是鹿时室友一行人。
王恣奕看着这个有点眼熟的高大男生擦肩而过,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认出他是鹿时给看过照片的“高中同学”。她正觉得疑惑,目光不经意地一扫,又瞥见不远处,另一个女生的身影正朝着与江黎青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开,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王恣奕不由地皱了皱眉头,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什么情况?
等她回到宿舍时,鹿时已经坐在书桌前,仿佛回来有一会儿了。王恣奕放下包,走过去拍了拍鹿时的肩膀。
“鹿时,你回来多久了?”她随口问道。
鹿时闻声转过头,脸上表情十分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或异样。
“差不多半个多小时了吧。”她回答道,声音压得有些低,目光瞥向已经拉上床帘、显然已经睡下的另外两位室友,示意王恣奕小声些。“她俩好像睡了,小声点。”
她那副再自然不过的神态和体贴的嘱咐,瞬间让王恣奕打消了疑虑,深信不疑。
“对了,”王恣奕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分享八卦的兴奋,“我刚在楼下看见你那个高中同学了,就那个挺帅的。他跟一个女生在一起,两人好像还是分开走的,怪怪的。”
鹿时正准备拿起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确实上来有一会儿了,江黎青这么快就又和别的女生有牵扯了?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对此并不感兴趣。
“他那人就这样,一直挺受欢迎的。”她语气平淡地回复道,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评论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王恣奕看着她兴致缺缺、甚至有些淡漠的样子,也很识趣地没有再继续深究这个话题。反正那个男生看起来就有点复杂,跟她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鹿时不在意最好。
王恣奕转身去洗漱后,鹿时却对着电脑屏幕上漆黑的待机界面发起了呆。文档里密密麻麻的文字似乎失去了意义,她的目光没有焦点,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楼下那一幕,以及江黎青最后那个落寞的背影。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放在桌面的手机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闪烁着来电显示的名字。
那光芒在昏暗的桌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鹿时猛地回过神,看了一眼屏幕,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已经安静的两个室友的床铺。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起身,轻手轻脚地快步走出了宿舍,仿佛要逃离某种令人窒闷的氛围。
走廊里空旷而安静,只有她轻微的脚步声和手机持续不断的震动声,一声声,敲打在寂静的夜里,也敲打在她莫名有些混乱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