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知道,让你听话真是比登天还难。”
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穿透酒吧嘈杂的背景音,清晰地落入鹿时耳中。她抬眸,齐淮之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对面,脸色在变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阴沉,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微微眯起,透出不容错辨的担忧与不赞同。他修长的手指越过桌面,温柔却不容抗拒地按住了她刚欲端起酒杯的手腕。他的指尖带着些许微凉感,触及她温热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鹿时纤细的眉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恼怒。她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的力道稳稳禁锢。灯光掠过她精致得如同瓷器的脸庞,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瞪着他,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松开了握着酒杯的手指,任由冰凉的杯壁脱离掌控。
她别开脸,浓密卷翘的睫毛垂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眼底真实的情绪。
“还没问你……”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落在不远处晃动的人影上,刻意避开他的注视,“你怎么会在这里?还这么巧?”
齐淮之似乎放松下来,懒散地向后靠进卡座沙发里,随意地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露出一段线条流畅的锁骨。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古龙水味混杂着明显的酒气,形成一种独特而略带侵略性的气息。
“舍友起哄,硬拉我来的。”他语气慵懒,仿佛只是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说话间,他极其自然地伸手拿过鹿时方才放下的那杯酒,手腕微转,将杯口转向她方才没有触碰过的另一侧,然后仰头,喉结滚动,将她杯中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和霸道。
“现在也是?”鹿时终于转过头,视线落在沙发柔软的皮质靠背上,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酒吧的音乐恰好切换到一个相对舒缓的间隙,两人的对话清晰地交织在一起。
“现在是个人时间。”齐淮之侧过头,带着明显醉意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她。那双总是漾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眸子里,此刻仿佛藏着深夜里蛰伏猎物的狼,专注而具有穿透力。
然而,这种刻意营造的压迫感,对于早已见识过更多人世复杂面的鹿时来说,显得有些拙劣,甚至……可爱?她一眼就能看穿那层伪装下的真实情绪。
“你喝了多少?”鹿时微微倾身,鼻翼轻轻翕动。
尽管身处酒气熏天的酒吧,齐淮之身上传来的浓重酒意依然清晰可辨,几乎盖过了卡座里所有的其他味道。
“忘记了。”齐淮之笑吟吟地移开了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在某些方面似乎总是棋差一着,眼前这个女孩的冷静和洞察力远超他的预期,以至于他那些惯用的、带着些许恐吓和试探意味的行为,在她面前都如同撞上一堵柔软却坚韧的墙,无声无息地被化解。
鹿时轻哼了一声,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丝不屑意味的弧度。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半晌,只有喧嚣的音乐如同潮水般起起落落。
终于,鹿时再次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走吧,送你回去。”
齐淮之闻言,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凝聚起来,带着些许不解看向她。
“你不等她们?”酒精让他的语调比平日慢了些,带着点模糊的黏腻感,但他的脑子似乎还保持着奇异的清醒。他缓慢地、有些吃力地从深陷的沙发里坐直身体,看着鹿时利落地将她的随身小包收拾好。
就在鹿时站起身的瞬间,齐淮之的手忽然伸了过来。他的动作因为醉意而显得有些迟缓,却异常精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掌很大,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给她们发过消息了,大少爷。”鹿时没有甩开他的手,反而顺势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略显单薄的肩膀上。齐淮之也借着她的力道,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大半重心依靠在她身上。他很高,这样靠近时,鹿时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而且,”鹿时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精准地找到了舞池中正与那个男生相谈甚欢的邢言,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我的任务完成了,本来也就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
她撑着齐淮之,巧妙地避开拥挤的人群,一步步朝酒吧门口走去。齐淮之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尽量减少压在她身上的重量,鹿时自然察觉到了这份小心翼翼的体贴。
“什么事情?”齐淮之的声音带着醉后的沙哑,贴着她的耳廓响起。
鹿时侧头瞥了他一眼,霓虹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流转“这就不归你管了,送你回宿舍?”两人站在路边,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身上的酒气。鹿时侧头看向齐淮之,试图从他带着醉意的脸上找出宿舍楼号的线索。
“13号楼。”齐淮之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想笑,酒精让他的情绪变得格外外放。他清晰地读懂了鹿时脸上那点不耐烦又不得不管的微妙表情,觉得有趣极了。
鹿时没再多言,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她费了些力气才将身形高大的齐淮之塞进后座,自己随后也坐了进去,报出地址后,车厢内便陷入一片沉默。出租车平稳地行驶着,窗外的城市夜景如同流动的星河,霓虹闪烁,光影透过车窗,明明灭灭地映在两人脸上,勾勒出安静而疏离的轮廓。
齐淮之转过头,视线落在鹿时被窗外光影切割的侧脸上。她正静静地看着窗外,眼神有些放空,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问些什么,最终却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鹿时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忽然转过头,清澈的目光直直地撞入他眼中。
“酒醒了?”她主动开口,语气平淡,却巧妙地打断了他酝酿中的思绪。
“醒了……”齐淮之愣了一下,随即自嘲般地笑了笑,叹息声轻不可闻,“你真的很聪明。”他总是有种错觉,仿佛自己的所有心思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车很快到达了南校区,鹿时用手机付了车费,率先下车,然后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齐淮之忍着阵阵袭来的头晕,慢悠悠地跟着下了车。他完全没料到,鹿时下车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转身扶住了脚步虚浮的他。
“你这副表情,”鹿时挑了挑眉,打量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惊讶,“是把我想成什么冷血无情的人了?”夜色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丝戏谑。
“是……稍微想得有点坏。”齐淮之倒是很诚实,借着她的力道勉强站稳,点了点头,酒精让他比平时更不加掩饰。
“走吧,大少爷。”鹿时无奈地叹了口气,催促着试图自己站稳的齐淮之。看他走得歪歪扭扭,她最终还是认命般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臂再次搭在自己肩膀上,承担起他一部分重量。
幸好这个时间点,南校区附近多是晚归的学生,大多步履匆匆,或同样带着几分醉意,无暇仔细留意身边的人。否则,以齐淮之的知名度和鹿时过分出众的容貌,这般亲密搀扶的画面,恐怕当晚就会登上校园论坛的热门话题。
“不叫学长了?”齐淮之半个身子靠着她,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带着酒意拂过她的耳畔。鹿时甚至觉得自己也快要被这气息熏得醉了。她低下头,忍不住笑出了声,肩膀微微颤抖。
“我觉得你现在更像个别扭难搞的大少爷。”鹿时侧头笑着看了他一眼,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齐淮之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幼稚、麻烦、需要人照顾——却罕见地没有反驳。
在鹿时面前,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维持那副游刃有余的学长面具,反而越来越放肆地展露真实性情,甚至有些由着性子胡来的倾向。若是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学妹,他哪怕自己摔一跤,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这样麻烦对方。
“明天记得跟我去换药。”齐淮之几乎是下意识地旧事重提,仿佛这是他与她之间一个重要的连接点。
鹿时立刻瘪了瘪嘴,送给他一个毫不掩饰的白眼“瞎操心,这次医生包扎得很厚实,扯不开的。”她晃了晃那只受伤的手臂,以示抗议。
“两码事。”齐淮之皱起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恢复期,必须一天一换。”说着,他快速抬起右手,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鹿时的额头。
“嘶——”鹿时吃痛,瞪大眼睛看他,“我只听说过趁你病要你命,没见过你这样,自己都站不稳了还敢动手打人,是真觉得我不会扔下你不管是吧?”她一边费力地撑着他往前走,一边喘着气反驳。
喝了点酒,又承担着他大部分体重,她的呼吸确实有些急促。
“你不会的。”齐淮之的语气笃定至极,仿佛早已窥破她坚硬外壳下的柔软。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精准地投入鹿时心湖,让她瞬间闭上了嘴,只是抿着唇,撑着他继续往前走。
夜晚的南校区,路灯被繁茂的杨树叶切割得斑驳破碎,投下昏暗而暧昧的光影。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水泥地面上时而交叠,时而分离,缠绕不休,一如他们之间复杂难言的关系。
齐淮之时不时侧头,目光落在鹿时身上。在他高大的身形对比下,她显得格外纤细小巧。路灯昏黄的光线柔和了她平日清冷的轮廓,长睫垂下,在眼睑处投下浅浅的阴影,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他心中弥漫开来。
他觉得,他们之间那种仿佛认识很久一样的熟稔和默契,大部分缘由似乎都来自她。是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指引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原本只需五分钟的路程,两人跌跌撞撞走了近十五分钟。终于看到13号宿舍楼的轮廓时,鹿时停下脚步,将齐淮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拿了下来。
“自己能上楼吗?”她有些不放心地问,仔细打量着他的状态。他看着不像是烂醉如泥,更像是酒精上头,有些晕乎。
“可以。”齐淮之努力控制着自己站直,冲她摆了摆手,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你回去吧,下次……换我扶你。”这话说得有些别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承诺意味。
“那倒不用,”鹿时闻言,忍不住抬手掩嘴笑了笑,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我才不学你,把自己搞成这样。”她虽笑着,眼里却还残留着一丝担忧,冲他挥了挥手,“快上去吧。”
齐淮之点点头,站在原地,看着她转身离开。鹿时一步三回头,确认他真的能自己走稳,这才加快脚步,朝着女生宿舍楼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单薄却挺拔,很快便融入了浓郁的树影里,消失不见。
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齐淮之才缓缓收回目光,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迈向宿舍楼台阶。就在他抬脚准备踏上第一级台阶的瞬间,心脏猛地一阵悸动,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紧又松开。
这一下的不适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却让他在一瞬间清醒了三分,原本沉重混沌的身体仿佛也轻盈了不少。
一种莫名其妙、无法准确描述的感受涌上心头。他像是被某种本能驱使,几乎是机械地拿出手机,解锁,点开了与鹿时的聊天界面。
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显出几分茫然。他想说点什么,指尖悬停在输入框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他就这样怔怔地站在原地,对着空白的输入框出了神,直到宿管大爷洪亮的声音从门厅里传来“同学!要关门了!”他才猛地回过神。
另一边,鹿时刚走出男生宿舍区的范围,一种熟悉的不安感便如同鬼魅般,再次隐隐约约地从心底浮现。这几天,这种莫名的心悸总是时不时地来袭扰她。
此刻她的头脑其实无比清醒,她刻意地想要去捕捉、去分析那转瞬即逝的不安源头,试图弄明白这如同预警般的直觉究竟从何而来。然而,就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她的思维,每当她快要触碰到那个核心时,思绪便会变得模糊、滞涩。
就在她沉浸于这种徒劳的自我纠结时,那股盘旋不去的不安感,竟开始慢慢地、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如同被阳光驱散的薄雾,鹿时有些迷茫地抬起头,视线下意识地逡巡四周,然后,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江黎青。
他显然也早就看到了路灯下独自站立、神情有些恍惚的鹿时。他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还是朝着她走了过来。随着他的靠近,鹿时心中那最后一丝残余的不安竟彻底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鹿时……”江黎青开口,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怯意?这在他身上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他一向是自信甚至有些张扬的,曾几何时,在这段模糊的关系里,更习惯于逃避和犹豫的,似乎是鹿时。他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鹿时与之前判若两人,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冷静和疏离,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不敢贸然靠近。
“嗯?”鹿时迅速整理好心情,脸上挂起一副轻松自然的笑容,仿佛两人之间那长达数周的冷战和疏远从未发生过,“这是刚出去玩回来?”她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玩笑的意味,目光自然地落在他身上。
江黎青见她这副模样,心下更是五味杂陈。他太了解她了,每次她摆出这副浑不在意、仿佛一切如常的姿态时,往往意味着她在进行一种自我防御,装作满不在乎,实则可能比谁都在意。他不想接她这副赌气般的戏码,只想尽快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明天有时间吗?”他跳过她的问题,直接切入主题,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有啊。”鹿时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抬头看着他,脸上笑容依旧,却像一张精致而虚假的面具,勉强地挂在脸上,眼底并无多少真实笑意,“怎么了,江哥又需要我这个僚机出场了?”她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戳着过去那些不算愉快的回忆。
江黎青被她的话刺了一下,眉头微蹙,但还是耐着性子,语气沉缓“就我们两个……有些事,我觉得我们需要坐下来好好聊聊。”他试图让气氛变得严肃认真一些。
鹿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
江黎青怔愣的望着她,高中时代的记忆碎片不经意间闪过脑海,那时的她,在他面前总是显得软萌而怯懦,在他眼中,大概是最好拿捏的那种女孩子。他甚至曾无数次半真半假地想过,将她变成自己“鱼塘”里的一条鱼。然而,每当他对上她那双清澈专注、仿佛盛满星光的眼睛时,那些轻浮的想法便会莫名消散,让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后来,她鼓起勇气表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熟练地拒绝了,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早已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是为了挣脱那种莫名被吸引的状态吗?或许吧。于是,在她表白受挫后不久,他几乎是仓促地、甚至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答应了同班另一个女生的表白。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糟糕透顶、荒谬又巧合的关系。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看不到对方在感情上的笨拙与真诚,一个看不透对方风流表象下的空虚与不确定。可笑的是,在处理这段感情时,他们又出奇地相似——同样地怯懦,同样地善于伪装,在相互试探和伤害中,竟都可悲地怀着一丝被对方救赎的渺茫希望。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晚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许久,鹿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先妥协了。她太清楚自己的性格,嘴硬心软,固执又不肯轻易低头。
“明天什么时候?”她问,语气缓和了下来。
江黎青眼底几乎是瞬间亮起了光芒,仿佛终于看到了冰层裂开的缝隙。他连忙上前一步,语气变得急切“下午怎么样?具体时间地点你定,或者我来安排?”他像是怕她反悔,拉着她又确认了许久,将明天见面的细节一一敲定。
两人就那么站在女生宿舍10号楼的阴影里,说了将近半个小时的话。
最后,江黎青提出要送她到宿舍楼下。
鹿时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她实在不想被可能晚归的舍友撞见,否则免不了又是一番轮番轰炸的八卦审问。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路的另一边,刚才似乎一直有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不远处的树影里,几乎与他们同样停留了许久。就在鹿时的余光快要捕捉到那道身影时,那个人却像是融入了夜色一般,迅速地消失在了宿舍楼的转角处,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鹿时收回目光,并未过多在意,只当是某个恰巧路过的校友。
江黎青却异常坚持,执意要送她到楼下。鹿时无奈于他的固执,想着从这儿到宿舍楼下不过短短一段路,不至于有什么危险,最终还是在看了一眼宿舍群消息——确认其他人都还没回来——后,勉强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