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时,到了。”邢言轻轻推了推靠在自己肩上昏昏欲睡的鹿时。
鹿时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眸中还带着几分惺忪的雾气,宛如蒙着一层薄纱的湖面,朦胧却难掩其下潋滟的光。
两人从出租车的右侧下了车,晚风拂过,吹起鹿时耳边几缕微卷的碎发,她抬手随意地将发丝别至耳后,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段白皙如玉的脖颈。夜市的霓虹灯光流转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却更衬得她肤色莹白,五官精致得不像真人,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疏离美感。
王恣奕和孔苒音已经和后面那辆车下来的人汇合,一群人嬉笑着,浩浩荡荡地走进了那家名为“迷途”的酒吧。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瞬间将人包裹,鹿时深吸一口气,仿佛才真正从迷蒙的睡意中清醒过来,眼底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清明与冷静,只是那深处,依旧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疏离。
酒吧内光线暧昧迷离,空气里混杂着酒精、香水与荷尔蒙的气息。
众人订了一个较大的卡座,很快便玩闹开来,骰子声、笑闹声、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鹿时没有过多参与,她只是安静地靠在沙发背椅上,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膝盖,目光像轻盈的蝶,在喧嚣的人群中来回巡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好奇。
她记得邢言曾无数次提起过那个让她念念不忘的、只在酒吧有一面之缘的帅哥,鹿时确实有点好奇,那是怎样一个人,能让向来洒脱的邢言记挂那么久。
就在鹿时微微倾身,准备去拿桌上那杯无人动过的薄荷水时,右手边忽然响起一个清朗又带着几分试探的男声“你好,可以加个微信吗?”
鹿时动作一顿,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几乎是瞬间就侧过头,目光精准地投向右手边的邢言——这声音的目标显然不是自己。
邢言显然没料到会被人突然搭讪,而且还是直接要微信,一时竟怔在了那里,手里捏着半片柠檬,表情有些懵懂可爱。鹿时看得分明,那男生举着手机,屏幕上是清晰的微信二维码,他眼神亮晶晶地,带着真诚的期待望着邢言。
鹿时忍不住轻咳一声,在桌下用指尖轻轻顶了顶邢言的手臂,示意她给点反应。
邢言像是才回过神,手下意识地抬起,似乎想要婉拒。鹿时却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邢言的手腕,力道轻柔却不容拒绝。
她抬起头,对着那位男生展颜一笑。那一笑,清冷中骤然迸发出夺目的光彩,让那男生也不由得晃了下神。
“好啊,”鹿时的声音清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暖意,既不显得过分热络,又不会让人觉得被怠慢,“扫码吧。”她说着,朝邢言使了个眼色。
邢言接收到信号,脸上迅速飞起两抹红晕,带着点被好友看破心思的羞赧和突如其来的惊喜,连忙从包里拿出手机,扫描了对方的二维码。
滴的一声轻响,在嘈杂的音乐中几乎微不可闻,却清晰地敲在邢言的心上。
男生心满意足地笑着离开后,鹿时才用手肘碰了碰邢言,调侃道“关键时刻掉链子,帅哥躺在朋友圈里养养眼也是好的呀。”她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几分慵懒的风情。
邢言看着手机屏幕上新增的联系人,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转头就笑着去挠鹿时的痒痒“你还说!差点就错过了!”
两人笑闹作一团,鹿时本就生得极美,此刻笑靥如花,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仿佛周围暧昧的光线都自动聚焦在她身上,成了她的追光。偶尔有路过的目光投来,皆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
她却恍若未觉,或者说早已习惯。
打闹间,邢言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鹿时左臂的衣服下。一阵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袭来,鹿时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邢言立刻察觉到不对劲,停下动作,担心地问“怎么了?我撞疼你了?”
鹿时迅速敛去痛色,转而换上那副惯有的、带着几分戏谑的表情,白了邢言一眼“没事,装的,吓到你了吧?”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只是错觉。
邢言果然被糊弄过去,嗔怪着又和她闹了起来。只有鹿时自己知道,手臂上传来的痛楚是真切的,纱布下的伤口恐怕又裂开了。她强忍着那阵一阵的抽痛,感觉冷汗几乎要浸透后背的衣料。
又坚持了一会儿,鹿时终于忍不住,俯身凑到邢言耳边,提高音量以压过音乐“我去趟洗手间。”
邢言正玩得开心,点了点头。
鹿时起身,巧妙地避开舞动的人群,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经过刚才那个男生所在的卡座时,她下意识地放缓脚步,目光快速扫过他周围的朋友们。果然物以类聚,鹿时有些惊喜地挑了挑眉。
然而,就在她视线即将收回的刹那,余光瞥见卡座不明显的角落里,一个独自饮酒的身影。那人隐在光影交界处,侧脸轮廓却熟悉得让鹿时心头猛地一跳。
怎么还真来了?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视线穿越喧嚣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他放下酒杯,起身,不紧不慢地也朝着酒吧门口的方向走来。
鹿时心下莫名一紧,脚下步伐加快了几分。两人前一后走出酒吧震耳欲聋的大门,仿佛有种无形的默契。晚间的凉风瞬间扑面而来,驱散了室内的闷热与喧嚣。
他们在酒吧门口两旁站定,像两尊沉默的门神。霓虹灯牌的光晕在他们身上投下变幻的色彩。
“说了让你别喝酒,医生和我的话,就这么不管用?”齐淮之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他视线看着前方车流不息的街道,语气比平日冷了几分,虽然听不出太多怒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鹿时低下头,假装翻看手机,借此掩饰手臂传来的剧痛和内心的些微波澜。“没喝,”她言简意赅地回答,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装装样子而已。”她出来本就是想借凉风吹干额角的冷汗,让疼痛缓释一些。
齐淮之闻言,忽然转过头,目光如炬般落在她脸上。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眉头微蹙。下一秒,他两步迈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地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指尖温热,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让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他稳稳握住。
他小心地挽起她的衣袖。果然,缠绕在白皙小臂上的纱布,早已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一片,在白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
齐淮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盯着鹿时,一言不发,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鹿时被他看得心虚不已,别开脸,不敢与他对视,只小声嘟囔“没什么好看的……”
“挺能忍,”齐淮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明显的恼怒,“打算忍到明天?伤口发炎了怎么办?”
鹿时发觉自己竟然有点怯他此刻的气势,抽了抽手,没能挣脱,便任由他握着,嘴上却依旧轻描淡写“没事,小伤而已。什么伤口最终都会愈合的。”她对于爱惜自己这件事,似乎总是隔着一层模糊的认知。她弄不明白什么是深刻的爱,自然也不太懂得该如何真正地疼爱自己。
齐淮之看着她这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听着她无力的辩解,胸口莫名堵得慌。他长长叹了口气,像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鹿时立刻将手抽回,迅速放下衣袖,遮住那抹刺眼的红。她转身想逃回酒吧那个可以藏身的喧嚣里去。
然而,刚迈出一步,手腕再次被齐淮之握住。他的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鹿时被迫回身,撞进他写满无奈和担忧的眼眸里。
“走吧,”他叹了口气,语气软化下来,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妥协,“带你去附近诊所重新包扎一下。你这样不行。”
他的关心如此直白而坚定,鹿时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她沉默下来,算是默许了。
齐淮之就这样拉着她的手腕,领着她朝街角的诊所走去。夜风微凉,两人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他的手心很暖,温度透过皮肤一点点传递过来,莫名地让鹿时那颗因疼痛和不安而蜷缩的心,稍稍舒展了一些。
到了诊所,值班的护士看到鹿时手臂上渗血的纱布,又看了看陪在一旁、脸色不虞的齐淮之,表情有些微妙,似乎在猜测两人的关系。
齐淮之主动上前,语气平静地解释了情况“不小心撞了一下,伤口可能裂开了,麻烦您帮忙重新处理一下。”
护士点点头,领着鹿时进去清创换药。过程有些刺痛,鹿时始终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她的不适。
齐淮之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目光落在她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唇线抿得紧紧的。
处理完毕,医生最后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临了,看着两人之间的气氛,笑着调侃了一句“小情侣闹归闹,下次注意点分寸,女孩子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起折腾。”
鹿时闻言,下意识就想回头解释“我们不是……”
话没说完,齐淮之却伸手轻轻拦了她一下,对医生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略带歉意的微笑“谢谢医生,给您添麻烦了。”
说完,他便半扶着鹿时,走出了诊所。
一到门外,鹿时轻轻甩开他的手,颇为无奈地抬头瞪他“齐副会长,占便宜占上瘾了?怎么每次都要默认这种误会?”语气里带着些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嗔质问道。
齐淮之闻言低下头,街灯的光线在他眼底洒下一片细碎的光影。他看着她略带愠怒却美得惊人的脸,忽然笑了笑,抬手自然地将她往自己右手边带了带,避开旁边驶过的电动车,语气懒洋洋又透着几分理直气壮“每次都要跟人解释‘同学’、‘朋友’、‘学长学妹’?太累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他的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甚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随意。鹿时一时竟找不到话语反驳,只能没好气地瞥他一眼,默认了他的歪理。
两人没再说话,并肩走回酒吧。快到门口时,震耳的音乐声再次涌来。鹿时刚要进去,齐淮之却忽然停下脚步。
“等一下。”他叫住她。
鹿时回头,投以询问的目光。
齐淮之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声音在音乐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别喝酒。还有……伤口怎么又裂开了?晚上回去注意点。”
鹿时愣了一下,点点头“知道了。”对于后一个问题,她选择性地忽略了。
齐淮之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酒吧门口的光影里,站在原地半晌,才转身离开,眉宇间凝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与烦躁。
鹿时刚回到卡座坐下,邢言就凑过来,亲昵地拽了拽她的衣角,大声在她耳边问“你怎么去厕所去了那么久?是不是不舒服?”
鹿时下意识地将受伤的左臂往回收了收,避免再次被碰到。她扬起笑脸,同样提高声音回答“没事,可能有点拉肚子,现在好了!”震耳的音乐和昏暗的光线完美地掩盖了她脸上一闪而逝的苍白和心虚。
邢言恍然地点点头,又被旁边的朋友拉去玩游戏了。
鹿时松了口气,靠在沙发里。这时,她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她拿出手机,解锁屏幕,是齐淮之发来的消息。
【别碰酒。】
【伤口怎么弄的?】
看着屏幕上的字句,鹿时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那一瞬间,眼底深处角落,似乎被这笨拙又执着的关心融化了一丝细微的裂缝
她回复了一句【知道了】,对于伤口的问题,依旧避而不谈。
刚要锁屏,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反问过去
【对了,刚才找我室友要微信的那个男生,人怎么样?】
发完消息,她将手机握在手里,抬头望向舞池。她们卡座的位置视野很好,能清晰地看到舞池中央尽情舞动的人群。
很快,手机再次微微震动。
她低头看去,是齐淮之的回复。不知道他回了什么,鹿时眼中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浅浅的涟漪。她没有再回复,将手机收回了口袋,心情似乎明朗了许多。
她的目光在舞池中搜寻,很快找到了邢言和那个男生的身影,他们似乎相谈甚欢。鹿时静静地望着,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欣慰的笑意。她这个临时僚机的任务,看来是圆满完成了。
至于后续如何,那就要看他们自己的缘分了。
看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口渴,伸手拿过桌上那杯之前没碰的、度数不低的鸡尾酒。冰凉的液体滑入喉管,带着甜腻的果味和灼烧的酒精感。她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与她外表极不相符的决绝与烈性。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乖乖女,她的内心深处,对许多事物都缺乏敬畏,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她活到现在,更多的或许是因为对疼痛的本能恐惧,以及对死亡后未知境况的茫然,而非出于对生命本身炽热的热爱。
那种深刻而积极的爱己之力,于她而言,是陌生而遥远的。
虽然并非完全没有,只是很微弱。
尤其是在生活似乎逐渐步入一种虚假的安稳时,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安感反而会愈发浓重,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本就脆弱的堤防。每当自我毁灭的念头悄然浮现,那种令人窒息的不安便会汹涌而至,将她拖回现实的泥沼。
此刻,酒精或许能短暂地麻痹一下那颗因不安而悸动的心脏,但她知道,这终究只是饮鸩止渴,无济于事。冰冷的酒杯被她握在手中,指尖微微发白。
绚烂的灯光掠过她惊艳却写满倦怠的眉眼,留下一片无人读懂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