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恣那由妒火与香灵催生的风暴,在安润柯那片沉默的、近乎柔韧的包容下,未能持续肆虐。
但他似乎并不甘心。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书房的落地窗,在海岛特有的明亮光线下,连空气中的尘埃都清晰可见。安润柯正俯身坐于小书桌前,对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卷曲的古老香谱蹙眉深思,指尖划过一段关于“凝神固魄”的晦涩记载,试图将其与尘香阁阁楼的异常联系起来。
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罗恣走了进来。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桌,而是在安润柯身边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笼罩了安润柯正在阅读的书页。
安润柯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睫毛微颤,继续看着书上的字,仿佛那阴影并不存在。
罗恣等了几秒,见他没有反应,似乎有些不满。他伸出食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面,就在安润柯手边不到一寸的地方,发出“笃笃”的脆响。
安润柯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带着询问。
罗恣避开了他的视线,下颌线微微绷紧,将一直拿在手里的一个平板电脑递到他面前,屏幕亮着,显示着一份复杂的财务报表。他的语气干巴巴的,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加于人的意味:“这个季度的数据,你看一下。”
安润柯愣了一下,目光在平板和罗恣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转了一圈。财务报表?这和他正在研究的香谱,或者他们目前的处境,有任何关系吗?
“我看不懂这些。”安润柯实话实说,声音温和。
“看不懂就学。”罗恣的语气依旧生硬,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细听之下,尾音里却藏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别扭?他似乎并非真的想让安润柯分析数据,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将对方从沉浸状态中拉扯出来,目光必须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理由。他将平板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安润柯的手指。
安润柯看着他这副明明想靠近,却偏要摆出公事公办模样的姿态,心中那点因被打断而产生的不快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无奈和一丝极淡纵容的情绪。他沉默地接过平板,象征性地扫了几眼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表,然后递了回去,配合地说道:“我看完了。”
罗恣接过平板,指尖似乎无意地擦过安润柯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弱的电流感。他“嗯”了一声,没做任何评价,也没离开,就这么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阳光照在他侧脸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
安润柯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动静,便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香谱上。然而,那存在感极强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他,让他无法完全集中精神。
又过了片刻,罗恣似乎终于找到了新的“议题”。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晚上想吃什么?”
安润柯再次抬起头,这次眼中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困惑。饮食向来由营养师和厨师安排,罗恣从不关心这种琐事。“……都可以。”他谨慎地回答。
“海鲜还是牛排?”罗恣却不依不饶,像在谈判桌上敲定条款,非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安润柯与他对视了两秒,在那双深邃眼眸深处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类似于“快选一个,选我提供的选项”的急切。他垂下眼,顺从地给出了选择:“海鲜吧。”
罗恣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紧绷的下颌线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一毫米。他再次“嗯”了一声,这次终于转身,拿着那个充当了蹩脚道具的平板,走回了自己宽敞的书桌后坐下。整个过程,僵硬得像一出排练失误的默剧。
安润柯看着他坐下的背影,轻轻吸了口气,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将注意力重新拉回香谱,心底却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涟漪。
类似的情景开始频繁上演。有时,安润柯正站在露台边缘望着大海出神,思考着阁楼可能相关的线索,罗恣会走过来,站到他身边,同样望着海面,然后突兀地评论一句:“风大了。” 或者,“潮水比昨天高。” 说些显而易见、毫无营养的废话,只为了打破安润柯独自一人的宁静。
有时,在安润柯和陈默不得不进行简短交流,确认调查进展时,罗恣会故意在他附近来回踱步,脚步声刻意放重,或者拿起内线电话,用不大不小、刚好能打断他们音量的声音,吩咐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送杯咖啡进来”,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始终锁定在安润柯身上。
最让安润柯感到啼笑皆非的一次,是他发现自己常坐的那张软榻上,唯一一个靠垫不见了。他环顾四周,最后在房间另一个角落的单人沙发里看到了它,孤零零地躺着,位置别扭。而罗恣正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后,一本正经地看着文件,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安润柯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走过去,拿起靠垫,拍了拍,放回软榻上。整个过程,他能感觉到罗恣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背上。当他坐回软榻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罗恣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得逞了?
这些行为幼稚、笨拙,甚至有些惹人发笑,与罗恣平日里冷酷精明的形象格格不入。但安润柯都一一接纳了。他会回答那些废话,会在被打断后耐心等待罗孜“表演”完再继续与陈默的交谈,会默默收拾被故意弄乱的小物件。
他知道,藏在这幼稚行为背后的,是一个被香灵折磨、缺乏安全感、却又不知如何正确表达需求的灵魂。他懒得去拆穿,也……不忍心斥责。他甚至开始觉得,这样的罗恣,比起那个冷冰冰的、或者被妒火吞噬的罗恣,要……顺眼那么一点点。
在一次罗恣再次因他与陈默的低语而周身散发冷气之后,安润柯寻了个两人独处的间隙,提出了思虑已久的请求。
“罗恣,”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裡显得格外清晰,“我想回一趟尘香阁。”
罗恣正在倒水的手猛地一顿,水珠溅出几滴,落在光洁的桌面上。他抬起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回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为什么突然要回去?” 香灵的尖啸仿佛在他脑中瞬间放大,编织着“他要逃了,他找到机会就要离开你”的恶毒低语。
安润柯迎着他充满审视和抗拒的目光,语气平和而坦诚:“我反复回想确认过,香灵对我的铺子,尤其是阁楼,表现出一种异常的忌惮。那里很可能有安家祖上留下的,应对这类‘东西’的布置或者记载。我必须回去确认一下,这可能是唯一的线索。”
“不行。”罗恣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他将水杯重重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里不安全。人多眼杂。而且,”他顿了顿,找了一个自己都知道站不住脚的理由,声音却带着强硬的坚持,“我的伤还没好全,不方便长途出行。”
安润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争辩,也没有流露出失望。他早就预料到这个回答。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理解,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明白了。那……等你觉得伤势无碍,行动方便的时候,我们再回去,可以吗?”
他这种不争不吵、甚至主动将决定权交还的姿态,像一阵温和的风,轻轻抚平了罗恣心头那竖起的尖刺。罗恣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他沉默着,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斗争。香灵的警告与安润柯平静的目光在他脑中拉锯。最终,理智以及那一丝不可言说的情感稍稍占据了上风。他从喉咙深处,极其不情愿地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等好了再说。”
这几乎算是一个带着条件的承诺了。安润柯心中微微一动,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然而,香灵的侵蚀并未因这短暂的缓和而消退。它总在不经意间窜出,扭曲罗恣的认知。有时,在看似平和的傍晚,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各自待着,罗恣会突然抬起头,目光幽深地锁住安润柯,冷不丁地抛出一句:“你守在我身边,忍受这些,到底图什么?真的只是因为你那可笑的、觉得亏欠了我的想法?” 那语气里的怀疑和冰冷,与他白天那些笨拙的吸引判若两人。
每当这时,安润柯都会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眼,安静地回视他几秒。他不会去反驳那荒谬的“主动论”,也不会去提醒对方囚禁的开始。他知道,此刻的罗恣,如同被雾气笼罩的灯塔,发出的光芒混乱而扭曲。与他争辩,只会加剧他的痛苦。
安润柯会选择垂下眼睑,继续自己未完成的事情,或者起身去倒杯水,用行动无声地告诉对方“我听到了,但我不想与你争论这个”。他的沉默与包容,像一层细密而坚韧的网,将罗恣那因香灵而变得支离破碎、敏感多疑的灵魂,小心翼翼地兜住,避免它坠入更深的黑暗。
虽然亲密迟迟未曾发生,但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联结,却在日复一日的忍耐、笨拙的试探和无声的守护中,悄然生长,蔓延至彼此心间。安润柯清晰地看到这个男人在清醒时的挣扎与依赖,在混乱时的痛苦与偏执,心底那片因家仇和被迫囚禁而产生的坚冰,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化,化作复杂难言的心疼和一种沉重的、想要将他从这无边梦魇中解救出来的坚定。
与此同时,李携锋的办公室里弥漫着雪茄未燃的淡雅香气。
他听着手下关于罗恣行踪成谜、安润柯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汇报,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直到手下将一张偷拍到的、略显模糊的照片放在他宽大的办公桌上。那是安润柯早些时候在尘香阁内被抓拍到的影像。照片上的青年身着简单的棉麻衣物,正微微侧身整理着博古架上的香具,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侧脸线条干净,神情专注而宁静,与这喧嚣浮躁的世界格格不入。
李携锋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许久,久到指尖夹着的雪茄都忘了放下。凝视着照片里这个气质干净剔透、仿佛带着某种古老韵味的年轻人,一个全新的、更加迂回也更具操作性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缓缓缠绕上他的思绪。
他没有立刻将这个尚在雏形的计划宣之于口,只是用修长的手指,将那张照片轻轻压在一份无关紧要的娱乐产业报告下面,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他需要更周密的谋划,等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继续关注,”他对手下吩咐,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情绪,“尤其是这位安先生。他的喜好,他的习惯,哪怕是最细微的举动,我都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