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的日子像浸在温水里,缓慢而黏稠。罗恣那些笨拙的吸引和安润柯沉默的包容,形成了一种古怪的平衡。直到一个越洋电话打破了这片沉寂。
是苏瑾。
“哥!”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慌,“你怎么样?我联系不上你,都快急死了!罗恣那个王八蛋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安润柯握着电话,走到窗边,压低声音:“小瑾,我没事。我……挺好的。”
“好什么好!”苏瑾根本不信,“声音都虚成这样了!你是不是受伤了?他打你了?还是……”
“没有。”安润柯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维护,“真的没有。就是……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休养。”
“休养?跟他一起?”苏瑾的声音充满怀疑,“哥,你别骗我。我得去看看你,不然我不放心!”
安润柯犹豫了一下。他确实想念这个表妹,而且苏瑾精通药理,或许对缓解罗恣因香灵带来的痛苦有帮助。他捂住话筒,看向坐在不远处书桌后,看似在处理文件,实则耳朵微不可查朝这边偏了几度的罗恣。
“罗恣,”他声音放得更轻,“小瑾……苏瑾,她很担心我。能不能……让她过来一趟?”
罗恣翻动文件的手顿住,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来。香灵的低语似乎在瞬间骚动,带着排外的恶意。但他看着安润柯眼中那点小心翼翼的请求,又想起苏瑾确实只是安润柯的表妹,一个没什么威胁性的药理学家。他沉默了几秒,下颌线绷紧又松开,最终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随你。”语气冷淡,算是默许。
安润柯松了口气,对电话那头说:“……好,你来吧。地址我让陈默发给你。”
几天后,苏瑾风风火火地踏上了海岛。她穿着一身利落的运动装,背着个大药箱,一见到安润柯就红了眼眶,抓着他上下打量:“瘦了!脸色这么白!我就知道……”
“我真没事。”安润柯无奈地拍拍她的手,领着她往主屋走。
苏瑾絮絮叨叨地跟着,直到走上二楼,她脚步猛地顿住,眼睛瞪得溜圆,指着那扇空洞洞的卧室门框,声音拔高:“哥!这……这怎么回事?!这是谁的卧室?怎么连门都没有?!这什么变态癖好?!”
走在前面的安润柯脚步一僵,耳根瞬间红了。
跟在后面的罗恣脸色瞬间黑沉,周身气压骤降。他习惯了这无门的状态,习惯了与安润柯之间那种毫无阻隔的诡异亲密,此刻被苏瑾这直白又充满歧义的点破,尴尬和恼怒同时涌上。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陈默。
陈默立刻躬身,心领神会:“罗总,我立刻联系工人,下午就把门装上。”
罗恣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单音,算是回应。
苏瑾这才注意到后面脸色难看的罗恣,吐了吐舌头,没敢再大声嚷嚷,只是凑到安润柯耳边,用气音说:“哥,你们这……玩的挺野啊……”
安润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下午,崭新的实木门就被安装好了。关上门的那一刻,安润柯看着那扇隔绝了视线的门板,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至少,在苏瑾面前,他们不必再“坦诚相见”。
苏瑾的到来,像一滴冷水滴入油锅,让平静的海岛生活溅起了油花。她此行的目的,并不仅仅是照顾安润柯。
趁着罗恣不在,她拉着安润柯在花园里散步,压低声音说:“哥,你不能总这样靠着罗恣。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安润柯沉默地听着。
“你看这个,”苏瑾掏出手机,点开一个直播平台的界面,“现在这个可火了!好多有才艺的人都靠这个挣钱。你制香手艺那么好,教教普通人简单的安神香、驱蚊香,也算是积德行善,还能有点自己的收入,不好吗?”
安润柯看着屏幕上那些热闹的直播间,有些迟疑:“我……我不太会说话。”
“不用你说太多!”苏瑾急切地劝道,“你就安安静静地制香,讲解步骤就行。你看,好多小主播就是因为有特色,被大经纪公司看中,以后发展可好了!你得为自己打算啊哥!”
安润柯心动了。不是为那虚无缥缈的“被看中”,而是苏瑾那句“有自己的收入”和“积德行善”。他一直被困在罗恣的羽翼或者说牢笼下,几乎忘了自己还能做点什么,还能拥有除了“罗恣的制香师”之外的身份。他需要一条退路,哪怕只是心理上的。
晚上,他犹豫再三,还是对罗恣开了口。
“罗恣,”他声音有些干涩,“我在岛上待着……有点闷。我想……试试直播。”
罗恣正在看书,闻言抬起头,眼神瞬间冷了下去:“直播?抛头露面?你想干什么?” 香灵的阴影让他本能地排斥任何可能让安润柯暴露在公众视野的事情。
“就是教教大家制一些简单的香,”安润柯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无害,“安神香,驱蚊香之类的。也算……做点好事。”
“不行。”罗恣拒绝得干脆利落,带着他一贯的强势,“没必要。缺什么跟我说。”
安润柯垂下眼,不再争辩,但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失落。
接下来的几天,苏瑾开始了她的软磨硬泡。她不敢直接对罗恣说,就变着法地在安润柯身边念叨,又“恰好”让罗恣听到。
“哥,你看这个主播,就因为会做手工,现在粉丝好几万呢!”
“唉,有些人啊,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想把什么都攥在自己手里……”
“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好?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安润柯则配合地保持着沉默,偶尔在罗恣看向他时,流露出一点被拒绝后的委屈和黯淡。
罗恣被这内外夹击弄得烦躁不堪。他看着安润柯那副样子,又想起苏瑾那些阴阳怪气的话,心头那股邪火蹭蹭往上冒,却又无处发泄。一次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他猛地扶住额头,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香灵尖锐的嘶鸣。
“够了!”他低吼一声,打断了苏瑾的又一次“循循善诱”。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苏瑾吓得缩了缩脖子。安润柯担忧地看着他。
罗恣喘着粗气,额角青筋跳动。他看着安润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挣扎着怒火、偏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妥协。
“……随你。”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别搞些乱七八糟的。”
安润柯眼中瞬间亮起一点微光,轻轻点头:“好。”
罗恣烦躁地挥挥手,像是要挥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陈默!”他扬声喊道。
陈默很快出现。
“去弄套直播设备来,”罗恣命令道,语气不善,“要专业的。”他顿了顿,环顾四周,最终指向一间闲置的、隔音不错的房间,“把那间琴房收拾出来给他用。”
“琴房?”安润柯有些意外。
下午,工人们开始忙碌。那架昂贵的三角钢琴和一把看起来就年代久远的大提琴被小心地移了出来,暂时安置在了一楼宽敞的客厅角落。
安润柯看着那两件乐器,心中微微一动。他从未听罗恣提起过会乐器,更没见过他弹奏。他想象着罗恣坐在钢琴前,或者扶着大提琴的样子,那画面与他平日冷酷的形象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陌生的优雅和……吸引力。
他想看看。
但他看了看罗恣依旧不太好的脸色,想到他背部的伤可能还未完全痊愈,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还是……以后再说吧。
新的直播房很快布置好了。设备专业,光线柔和。安润柯站在里面,看着陌生的环境,心中有些忐忑,也有些微弱的期待。这似乎是一条小小的缝隙,透过它,他能隐约看到一点属于“安润柯”自己的、模糊的未来。
香灵的絮语,在罗恣点头同意直播的那一刻,陡然变得清晰而恶毒,不再只是模糊的干扰,而是化作了钻入骨髓的冰冷尖刺。
“他在为自己铺路……寻找离开你的跳板……”那声音如同锈蚀的刀片,在他脑内来回刮擦,“让那么多人看到他?记住他那张脸?呵……等他羽翼丰满,或者被哪个‘慧眼识珠’的人看上,你以为他还会甘心留在你身边?留在你这个……被诅咒缠身的怪物身边?”
罗恣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背对着正在和苏瑾低声讨论直播细节的安润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不,不是的。安润柯只是……只是太闷了。他只是想找点事情做。那声音在撒谎!
“撒谎?”香灵的嗤笑如同寒冰碎裂,“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有了新的期待,眼睛里都有了光……那光,可曾为你而亮?他顺从你,安抚你,不过是因为愧疚,因为你是他的‘责任’,是他安家诅咒的受害者!一旦他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或者找到了新的依靠,你对他而言,还有什么价值?”
价值?罗恣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思考过“价值”这个词。他拥有财富、权势,可以给安润柯提供最奢华的牢笼,最周全的保护,可这些,是安润柯想要的吗?他留在他身边,真的只是因为那该死的责任和愧疚?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视野边缘泛起黑斑。他几乎要相信那恶毒的耳语了。但就在意识即将被拖入黑暗的漩涡时,他脑海中闪过安润柯被他强行抱在怀里时,那微微颤抖却最终放松下来的身体;闪过他沉默地收拾被自己弄乱的靠垫时,那无奈又纵容的侧脸;闪过他刚刚提出直播时,眼中那一点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拒绝的微光……
“闭嘴!”罗恣在内心发出一声低吼,用尽意志力将那冰冷的声音强行压了下去。他不能信。至少,不能全信。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住呼吸,按着依旧刺痛的额角,没有回头,也没有对安润柯说什么。他选择了沉默的抵抗,将所有的怀疑和不安都死死摁在了心底,只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泄露出一丝挣扎的痕迹。
几天后,在苏瑾的帮助下,安润柯笨拙地注册了直播平台账号,名字很简单,就叫“尘香阁-安”。开播前,他对着陌生的设备和空荡荡的直播间界面,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哥,放松点,”苏瑾帮他调整好摄像头角度,将准备好的几种常见香材和简易工具摆在桌上,“你就当是平时帮客人调香一样,有人问问题,你就回答,没人问,你就自己慢慢做,讲解步骤就行。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苏瑾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安润柯独自面对着摄像头红灯,喉咙有些发干。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场。屏幕上开始零星地跳进几个游客ID。
【新主播?怎么不说话?】
【这是在干嘛?手工艺?】
【小哥哥长得挺好看啊,就是有点呆。】
安润柯看着滚动的留言,更加局促了,脸颊微微发烫。他避开摄像头,低头看着桌上的香材,深吸一口气,决定忽略掉打招呼的环节,直接开始。
“今天……做一款简单的安神线香。”他的声音起初有些小,带着不确定,但一旦涉及到熟悉的领域,便渐渐平稳下来,“主要用到的有檀香粉、柏木粉,还有少量**……”
他拿起小秤,开始称量香料,动作专注而细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主播声音好好听!温温柔柔的。】
【手法很专业啊,看起来不像新手。】
【檀香粉和柏木粉的比例是多少?家里只有沉香可以替代吗?】
看到问题,安润柯抬起头,凑近屏幕看了看,认真地解答:“檀香和柏木的比例大概是三比一。沉香也可以,但香气沉郁,安神效果略有不同,如果替换的话,量可以稍微减少一点……”
他解答得很耐心,语速平缓,用词准确,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温润的气质透过屏幕,渐渐吸引了一些对香道感兴趣的人驻足。直播间的人数从个位数慢慢爬升到了几十人。
【主播好有耐心!爱了爱了!】
【感觉心情都平静下来了。】
【关注了,下次什么时候播?】
安润柯看着屏幕上友好的互动和缓慢增长的人数,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个极淡的、真实的笑容。他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将混合好的香粉慢慢加入粘合剂,揉捏成型。
门外,苏瑾透过门缝看到安润柯逐渐进入状态,直播间气氛也不错,这才真正松了口气,悄悄退到远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而此刻,在主卧里,罗恣正对着自己的平板电脑,眉头紧锁。他从未接触过这些直播平台,笨拙地下载了APP,却不知道该如何搜索安润柯的直播间。他尝试输入“安润柯”,没有结果。输入“尘香阁”,跳出来一堆乱七八糟的店铺和无关视频。
焦躁感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的心。那个房间里正在发生什么?有多少人在看着他?那些人会说些什么?安润柯……他对着别人,也会露出那种温和专注的表情吗?
他烦躁地扔开平板,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香灵的低语似乎又找到了空隙,阴冷地萦绕:“看吧……他不需要你,也能找到自己的价值和乐趣……你把他关在这里,才是阻碍……”
“闭嘴!”罗恣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实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手背传来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不安和失控感来得强烈。他喘着粗气,眼神阴鸷地盯着那扇隔绝了视线的门板,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那个他无法完全掌控的世界。
直播仍在继续,安润柯沉浸在与陌生人的简单交流和自己熟悉的手艺中,暂时忘却了烦恼。而一门之隔,罗恣的世界的裂痕,却在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