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院的位置不算顶好,却格外清静。
院落不大。
几丛修竹,一架古藤,衬着白墙黛瓦,颇有几分雅致。
这是季无忧随口指定的住处,与她所居的“天权殿”隔着一片灵植园和一道曲水回廊。
苏清寒住进来第三日,他那些简单得近乎寒酸的行李才被苏家人姗姗送来。
负责送东西的仆役态度算不上恭敬,将几个箱子往院门口一放,便匆匆离去。
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晦气。
新拨来的侍女名叫云舒,性子沉稳,手脚麻利。
她看着那几个孤零零的箱子,又看了看站在廊下、面色平静的主君。
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将箱子搬了进去,开始归置。
箱子里除了几件半旧的衣物,便是些书籍和一套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的文房四宝。
最多的,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玉简和线装书册。
内容涉及阵法基础、灵草图谱、丹药初解。
甚至还有一些关于灵石矿脉辨识和基础符箓绘制的杂学。
书页边缘有不少细密的注解,字迹清隽工整。
云舒有些讶异。
这位主君,似乎与外界传闻中那个体弱无能的苏家大公子,有些不同。
苏清寒并未在意云舒的打量。
他换上了一件自己带来的月白色常服,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他清瘦的身上,反而比那日宽大的喜服更显妥帖。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研墨,动作不疾不徐。
“云舒,”他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点虚弱的温和,却清晰,“可否将仙府内院各处管事的名录,以及近三个月内务开支的账册,取来与我看看?”
云舒一愣。
府主并未吩咐主君管理内务,这……
苏清寒抬眸看她,浅色的瞳孔里没什么情绪,只是平静地陈述:“既居此位,总不能终日无所事事。熟悉一下府中事务,总无坏处。”
他的理由合情合理,态度也不强硬。
云舒想起府主那日的态度,不敢怠慢,应了声“是”,便转身去取了。
接下来的日子,苏清寒便安静地待在他的清辉院里,几乎足不出户。
自那日季无忧当众立威后,府中上下再无人敢怠慢这位新任主君。
侍从们恭敬有加,一应供给皆是上乘。
苏清寒身体底子弱,那夜又耗损颇大。
足足将养了三四日,身上的酸软无力感才渐渐消退。
他并非习惯安逸之人,在苏家时虽不受重视,许多事情也需亲力亲为。
如今骤然清闲下来,整日对着空旷的院落和毕恭毕敬的仆从,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还不如找点事情做。
偶尔会遇到负责内院杂务的管事嬷嬷或侍女,他们会停下脚步,向他恭敬行礼。
苏清寒便会微微颔首回应,态度温和。
一日,他路过库房附近,见两名侍女正对着几册账本发愁,低声议论着某处院落修缮材料的损耗似乎对不上数目。见他经过,两人连忙噤声行礼。
苏清寒脚步顿了顿,温和地问道:“可是遇到了难处?”
其中一名年长些的侍女犹豫了一下,见他神色恳切,便大着胆子将账册上的疑惑指给他看。
那不过是凡俗界管理中常见的物料登记疏漏问题。
苏清寒幼时在母亲身边,曾见她处理过类似事务,耳濡目染,略知一二。
他便轻声提点了两句。
侍女依言去核查,果然很快便理清了头绪。
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苏清寒并未放在心上。
或许是因他态度随和,没有架子。
一些负责内院琐碎事务的仆从,遇到不甚明白之处,偶尔会壮着胆子来清辉院请教。
毕竟季无忧从不管内院的事情,管事一个人统领,有时候也会出现差错。
苏清寒并未推拒,总能耐心听完,然后给出清晰可行的建议。
态度始终温和,不卑不亢,渐渐竟在仆从间赢得了一些好名声。
消息终究是传到了季无忧耳中。
这日,她正在批阅一份关于边境矿脉的奏报,内务管事垂手立在下方,例行回禀府中内务,末了,小心翼翼提了一句:“……近来内院一些琐事,偶有仆从向主君请教,主君仁厚,多有指点,倒也省了属下不少心力。”
季无忧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
内务管事心头一紧,连忙补充道:“主君只是给予建议,并未插手具体事务,一切仍按府规办理。”
季无忧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
她想起那日他在正殿门口,茫然无措的样子,与如今的形象,似乎有些重叠不上。
她娶他回来,初衷很简单。
一个名正言顺的道侣,一个解决需求且顺眼的男子。
她只需要他安分地待在清辉院,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即可。
从未指望,也不需要他为自己分担什么。
打理内务?
她天枢仙府人才济济,还不至于需要一个体质孱弱、初来乍到的男子来操心这些。
季无忧回想起暗卫报来的零星信息。
苏清寒在苏家并不得宠,处境艰难,却能在那样的环境中平安长大,或许并非全无自保之能。
他母亲曾是苏家主母,想必也曾掌管中馈。
他耳濡目染,懂得这些,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仙府内院,虽无其他侍君,但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仆从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一个毫无根基的男子,贸然卷入这些琐事,是真心想做事,还是别有心思?
“他近日身体如何?”季无忧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内务管事愣了一下,忙回道:“回府主,主君身体已大致恢复,每日会在院中散步,气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那就是有精力了。
季无忧沉默片刻。
既然他有精力,也有这份心思,给他找点事情做,似乎也无不可。
总好过他整日无所事事,或是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
况且,若他真能将内院打理得更好。
于她而言,也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烦扰。
“既然他有心,”季无忧重新拿起笔,语气平淡无波,“日后府内一应庶务,皆可报予主君定夺。你从旁协助,若非重大事项,不必再事事回禀于本座。”
内务管事心中一震,连忙躬身应道:“属下明白!”
这是将仙府内院的管家之权,正式交给了那位主君?
这……府主对他,竟如此信任?
“另外,”季无忧补充道,“将府中内院的人员名册、账册、库房钥匙及相关规制,整理一份,送去清辉院。”
“是!”
当内务管事带着几名侍从,将一箱箱沉重的册籍和一串象征着内院管理权的玉钥送到清辉院时,苏清寒正在窗前临摹一幅残旧的阵法图。
看到眼前这阵仗,他明显怔住了。
“主君,”内务管事态度比以往更加恭敬,“府主有令,日后仙府内院一应庶务,均由主君掌管定夺。这些是名册账目及库房钥匙,请您过目。”
苏清寒看着那串流光溢彩的玉钥,和那几大箱散发着墨香和灵气的册籍,一时有些恍惚。
他做这些只是太闲了。
有一些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微妙心理。
但确实也是因为太闲了。
却没想到,季无忧会直接将这些交到他手上。
仙府内院,虽不像凡俗界后宅那般可能有诸多莺莺燕燕。
但保不齐以后不止他一个人。
事务之繁杂,人员之众多,远非苏家内院可比。
这意味着责任。
不,或许对季无忧来说,这只是一次试探,或者仅仅是觉得这样更省事。
苏清寒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接过那串微凉的玉钥,对管事微微颔首:“有劳管事。还请将近年来的主要账目和人员变动情况,先与我细说一番。”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
接下来的日子,苏清寒变得忙碌起来。
他并未大刀阔斧地改动什么,而是先从熟悉旧例、核对账目入手。
心思缜密,计算能力极强,往往能从不甚起眼的细节中发现疏漏。
处理事情时,秉持公正,但也懂得变通。
倒是得了不少赞誉。
他身体不好,不能长时间劳累,只能将事务分门别类,交由可靠之人分头去办。
遇到不解之处,他会虚心请教内务管事或其他管事,并不因身份而端架子。
渐渐地,一些原本对这位主君能力存疑的人,也慢慢改变了看法。
仙府内院似乎变得更加井井有条。
季无忧虽未再过问内院具体事务,但府中的变化,她并非毫无所觉。
一些以往需要她偶尔分心批示的内务请示也少了下去。
她乐得清静。
某日深夜,她处理完公务,路过清辉院外,见书房灯火还亮着。
窗纸上映出一个清瘦执笔的身影,正低头翻阅着厚厚的册籍,偶尔提笔批注,侧影安静而专注。
季无忧驻足看了片刻,并未进去,转身离开了。
他既然愿意做,且做得不错,那便由着他。
只要不越界,不生出妄念,在这内院一方天地里,他可以拥有这份体面。
至于他为何如此……季无忧并未深想。
她只需要一个安分、且能让她省心的道侣。